鄭朝暉專欄:《人生終歸是適意——因讀書而有的感悟》

鄭朝暉
我現在讀書,手邊還是會有一部手機,因為隨時可以查一些資料,也可以第一時間了解一些書中相關的背景資料。這是互聯網帶來的好處。但閱讀紙質書還是我的執念。——我對書有一種奇怪的情感,既不想折頁,也不愿意隨手在書上劃線、寫字——關鍵是以前也寫過,劃過,但是,隨寫隨忘,但書最終卻被弄腌臜了。這讓我很苦惱。
最近,我在網上買了一些可以隨手作札記的書簽,這個設計據說是在日本文具設計中得了大獎的,既可隨手札記,又能做書簽,很合我意。就這樣帶著一沓書簽(這種書簽做得很像可以一張張撕下來的拍紙簿)窩在沙發椅里讀書,那就風聲雨聲都不再入心了。以前也不知道是中了孔夫子的毒還是被禪宗“不作不食”所蠱惑,總覺得這樣窩著隨意讀書實在是浪費時日,但又常常在究竟是先做這個還是先做那個的彷徨里,將日子消磨了去,最后只留下懊惱與惶惑。

不過,有些令人愉悅的事情,是經不起推敲的。比如這種書簽,我常常在自己心有所感的地方記上一筆,夾上一枚書簽。這個行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打個卡”留著日后再來“二刷”嗎?想讀的書太多,一本接一本,什么時候能“二刷”也是天曉得。做個記號,以便日后寫作時可以使用?其實這個念頭也很不實際,因為真要這樣,還必須為這些書簽編一個索引才行,否則,面對各本書里多多少少的書簽,自己也不知從何查起了。
還有的意思大概是留待下一個讀這本書的人,有一點“到此一游”的意思。說到這個,其實我自己就對此就很感興趣,讀圖書館借來的書,或者是二手書的時候,就常常會對著書頁上的很多細小的痕跡發上很長時間的呆。比如有一個小小的折角,或者在書上的某處用筆劃了一道,這些都會讓我出神很久:為什么會在這里做這樣的標記呢?這個人是怎樣的呢?他或者她是在怎樣的心境里讀到這些的呢?如果偏巧在書的最后還留著圖書館的借書記錄,則往往會對這本書的命運有更多的設想了。但所有這些不過是當時一過的感受,并不會像偵探或者考據家一樣一定要弄明白其中的子丑寅卯。這在我看來,其實也是讀書的樂趣之一。

還是從讀書說回“不肯為人忙”這件事。我現在的狀態,大概就是比較隨意的狀態了。以前做事,寫東西都有一個所謂的“輕重緩急”,有些事不得不趕緊做掉,有些文章不得不趕快寫掉——比如有好幾年我在雜志上開了兩個專欄,自己稍有懈怠,編輯們就會在微信里發笑臉和花朵的表情給我,看著是打個招呼或者問候一下,其實就是提醒我該干活了——后來,我也因為各種原因不寫了,但一旦不寫,又覺得自己會不會因此而懈怠了……人就是這樣的一個矛盾體。也有不急著催我的,克中兄約我一個專欄,說你隨意,他是好肚量,也真不催。但有一次我把文章發給他,他也很不經意地說,我也想著你有一陣子沒文章了……可見,內心里多少還是惦記著的,這是常情。人在江湖,隨意不得。但我現在,行將退休,也不太愿意將自己束縛在一定的框架里,所以,讀書也好,寫作也好就都隨意起來,這其實很合我的本意。
其實,最近幾年我有兩次因生病而閱讀的記憶都很好。一次是19年5月,得了肺炎,醫生不主張住院,每天去醫院打一個點滴,然后在家休息。那時候看了《大英博物館世界簡史》,才意識到歷史悠久,地大物博,是我們自己站在自己家里說的話,人類的歷史其實長得多。還有一次是口罩時期,自己不幸中招(那時好像還沒有檢測試劑,是否真的中招至今也不清楚),癥狀也不嚴重,躺在家里讀《山居雜記》,是一個杭州的老太太回憶自己小時候大家族的生活,自然也會聯想到自己兒時的種種,不勝感慨唏噓。為什么這兩次的閱讀讓我有很好的感受呢?因為生病是一個很好的理由,用來抵御所有的“必須”和“應該”,可以堂而皇之地讀完全“無用”的書。我現在可以理解,我的作家朋友們偶然做些離經叛道的事,要美其名曰為寫作做積累的原因了,說到底,還是被過日子要符合因果律的潛意識框住了。而現在,我如果讀一些書,寫一些文章或者做一些“專業”上的事情,就不是什么東西的驅遣,而純粹是我愿意,我喜歡了。前段時間,有年輕的老師來請教教學的問題時傾情相授,為了某個其實并沒有那么重要的講座做了很多案頭的工作等等,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喜歡,僅此而已。

在我看來,人生無非兩端,一端是“衛生”,一端是“達意”(吳語區稱為“適意”)。所謂“衛生”,就是順利地活下去;所謂“達意”就是對自我意識的自覺與滿足——所以,稱為“適意”似乎更貼合本意。我們在社會上奔走,其實仔細想來也不過是為此二端。從當今時代來說,達意總還應該在衛生之上吧,更何況,因為年齒漸老,“衛生”的責任也要漸漸卸脫了,所以,是時候用更多的精力去做些“適意”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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