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魯迅與李霽野的師生情
□陳漱渝
霽野師生于1904年4月6日,1997年5月4日去世,享年93歲。他是詩人,寫過語體詩,也寫過格律詩,尤喜好散文隨筆,也寫小說。魯迅說霽野師的小說感覺敏銳,“有時深而細,真如數著每一片葉的葉脈”,這也道出了霽野師散文創作的特色。不過,霽野師事業的中心還是翻譯,他“在國內外的譯界贏得了很高的聲譽”。僅在九卷本《李霽野文集》中,譯著多達五卷。
霽野師的翻譯成就跟魯迅的扶持、獎掖密不可分。1925年夏秋之際,在魯迅的倡議下,未名社正式成立之前,霽野師也正式踏上了翻譯歷程。從那時到去世的七十多年間,霽野師的主要譯著多達18部,其中重印次數最多的是英國作家夏洛特·勃朗蒂的長篇小說《簡·愛》。這個譯本經魯迅介紹,曾作為鄭振鐸主編的《世界文庫》單行本印行。茅盾指出,霽野師的譯本跟伍建光的譯本各有特色:伍本有刪節,故宜于一般讀者;李本逐字直譯,更適合于文藝青年。霽野師的其他譯本也曾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被侮辱與損害的》《虎皮武士》《難忘的一九一九》等,也都是我們這一代人風華正茂時喜愛的讀物。但翻譯給他帶來的并不都是掌聲和喝彩,還有迫害、痛苦和煩惱。比如他因為翻譯過托洛斯基的《文學與革命》——這是十月革命之后蘇俄大學曾經采用的文藝理論教材,就被北洋軍閥政府的偵緝隊關押了50天。抗日戰爭期間,他曾在顛沛流離中花四年半的時間譯完了托爾斯泰的巨著《戰爭與和平》,但譯稿卻在戰爭中完全被毀。
未名社的正式成員除魯迅和霽野師外,還有臺靜農、曹靖華和韋素園、韋叢蕪兄弟,共六人。社務最初由韋素園主持,但1926年年底他大量咯血,一病不起,社務由霽野師義務主持,為此花費了他青年時期最美好的五年時光。魯迅認為未名社是一個“實地勞作,不尚叫囂的小團體”,成員都“愿意切切實實、點點滴滴的做下去”;雖然存在期不長,卻出版了不少“相當可看的作品”“在文苑里卻至今沒有枯死的”。
當然,魯迅對未名社也有所批評,如認為他們“疏懶一點”“小心有加,潑辣不足”,又向來不發展新成員,以至于社務乏人。魯迅更不滿的是未名社后期有的人“所取多于應得”。不過,魯迅的這些批評均見于私人信函:有的是出于對同人的厚愛——愛之深,責之嚴;有的是出于誤會;有的是明確有所指,如認為“所取多于所得”、說話“往往不可信”的是詩人韋叢蕪,而不是其他人。直至臨終之前,魯迅對未名社的基本評價并未改變,對霽野師的友情也未改變。
魯迅跟未名社之間發生的版稅糾紛本屬經濟問題,不過后來也有學者往政治方面硬扯,其根據是魯迅1931年11月10日致曹靖華信中的一句話:“霽野久不通信,恐怕有一年多了。”這位學者分析道:“這是很普通的一句話,但毋庸諱言,又帶有較強烈的感情色彩。因這一年是白色恐怖極為嚴重,魯迅處境十分艱難的一年,他盼望朋友來信的心情是相當殷切的……”這段分析給我的印象是:霽野師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跟魯迅疏于聯系,是出于對“白色恐怖”的恐懼,害怕被魯迅株連,大難臨頭獨自飛,使殷切盼望朋友關心的魯迅失望、傷心。這種理解顯然不符合魯迅的本意。魯迅寫這封信的原因,是遠在蘇聯的曹靖華想將一部短篇小說譯稿交未名社出版,要跟霽野師聯系,但是霽野師1930年秋已受聘至天津河北女子師范學院任英語系教授兼主任,由韋叢蕪來負責未名社的社務。霽野師一年零八個月未給魯迅寫信,僅僅是對有關社務問題“不愿說,也無從說起”,跟“白色恐怖”云云是完全不搭界的。
霽野師1936年4月從英國歸來,第一件事就是到上海拜訪魯迅,留下了愉快難忘的印象;萬沒想到半年后魯迅遽然去世,這次竟日長談之后師生從此天人永隔。霽野師在當年10月20日致許廣平信中說:“霽從師逾十年,所蒙情惠無量,常感愧。”同日致友人孔另境信中說,他跟魯迅“相處逾十年,深知此公熱情滿腔,是一難得的真誠心,一旦失去,頗感生之空幻”。為了回報魯迅的情誼,他長期協助許廣平照料魯迅在北平的母親和遺孀,甚至墊錢接濟魯迅之母。當時周作人月薪逾400元,但1938年1月至9月,周作人只給老母送過15元零用。周作人夫婦間月去看一次母親,坐坐而已,他們的孩子是從不上門的,可見友情有時能勝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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