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年大叔的上億流量丨人間事兒⑫

封面新聞記者 杜江茜 梁家旗 山東青島攝影報道

歲歲年年煙火味兒，碎碎念念人間事兒。

四季流轉(zhuǎn)，每個月都有專屬的色彩和故事。

2023年12月，站在一年的“尾巴”上，我們?nèi)チ艘惶饲鄭u。在北方的鄉(xiāng)村，一個枯干蕭索的小院里，見到了“三品大叔”。

他很普通。在工地上和水泥時才20歲出頭。成家后，他騎著摩托車送貨，靠著每公里2元左右的跑路費，在14年間、50多萬公里的路途上，養(yǎng)大兒子，養(yǎng)活全家，也讓自己在風(fēng)吹雨打間，被賦予一種挺硬耐磨的氣質(zhì)。

摩托車送貨，是三品大叔的主要收入來源

看似普通的人生，在2023年有了近乎“童話”的轉(zhuǎn)折。

10月15日，他將自己翻唱的歌曲《我的天空》的視頻上傳。這首歌以倔強和不服輸?shù)臍赓|(zhì)在年輕人中傳唱頗廣。到了“三品大叔”的視頻，攝像頭毫無角度地懟臉直拍，拍下他臉頰上深深的紋路。

他開口，唱“挫折和離別不過是生命中的點綴”，唱“失去后才知道那些有多么的珍貴”……這條視頻，全網(wǎng)瀏覽量很快超過一億，連續(xù)登上多個熱搜，評論達到13萬條，熱度直到兩個多月后的現(xiàn)在都在增長。

有網(wǎng)友評價，今年，以“三品大叔”為代表的普通人被越來越多關(guān)注到，這意味著流量終于聚焦到更真實的日常。也有人說，他的身上有著中國人最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內(nèi)在的努力、外化的熱愛、以及持續(xù)的忍耐。

從摩托車送貨的中年大叔，到流量上億的新晉“網(wǎng)紅”——似乎，他的歌聲、他的生活、他的經(jīng)歷，都在不斷被強化的“成功學(xué)”敘事中多多少少被簡化了。

三品大叔和他熱愛的音樂

于是，在這樣的遮蔽中去尋找真實的“三品大叔”，成為這次講述最強烈的動力。

因為，我們相信，在“三品大叔”的背后，還有無數(shù)個屬于普通人的閃光點值得被看見，被喜歡。而在諸多主流化講述中，常常被忽視的篇章，是在善良和忍受之外，帶著我們逃離平庸和對抗命運的熱愛與愛。

此刻，屬于2023年“人間事兒”的講述，到了最后一個故事。在此，我們祝福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這份熱愛，與愛。

老男孩

“我有過夢想”

——《老男孩》歌詞

11月月初，“三品大叔”受邀到貴州，參加當(dāng)?shù)亍班l(xiāng)村超級碗”巔峰之夜的演出。

這是他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到貴州，也是第一次站上真正的、寬大的表演舞臺。他有點局促，又有點興奮，和搭檔小胖合作歌曲《老男孩》。舞臺在室外，天高山遠，唱到“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他突然想到，這次表演的視頻會不會被熟人看見，還有最近的送貨訂單有點少。

“視頻在網(wǎng)上火了后，合作很多年的老板說，不好意思給我打電話安排活了，因為拿不準付多少錢才合適。”于是，“三品大叔”挨個給老板們打電話，強調(diào)以前怎樣現(xiàn)在照舊。另一邊，他婉拒透露自己的真名，“因為不想影響線下生活，有些網(wǎng)上的東西盡量不想讓熟人知道。”

似乎，于他而言，一個真名，就是他“線上”與“線下”的分隔符。

在“線上”，他是多個短視頻平臺上熱度持續(xù)走高的“網(wǎng)紅”。

“三品大叔”的視頻并不精致，背景就是在路邊、在草坪上、在城墻下，他背著吉他，一手拿著小音箱放伴奏，一手舉著手機自拍。視頻大概時長30秒左右，翻唱的歌曲從搖滾到說唱，從老牌樂隊的代表作到當(dāng)下的網(wǎng)絡(luò)熱曲。

隨著這些視頻熱度持續(xù)走高，有人在路上認出他，也有人專門守在他不定期去唱歌的古城。一位粉絲專門從臨沂找來，就在他家附近租了個小院兒，跟著他學(xué)吉他。

夜晚，三品大叔會去古鎮(zhèn)唱歌

如今，走在路上，會有粉絲認出三品大叔

其實，在“線下”，他就是被生活追著跑的普通人。

他的家在青島即墨，這里是“中國針織名城”，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就為國際大品牌做代工。眼下，即墨已經(jīng)散落著3800多家（紡織）服裝（服飾）企業(yè)、200多個面料工廠、300多個輔料工廠。

“三品大叔”的活計，就在這條完整的服裝加工全鏈條環(huán)節(jié)的“縫隙”之間。憑借著摩托車的時間更快、成本更低的優(yōu)勢，他得以輾轉(zhuǎn)于工廠之間送加急件，有時候是一袋商標、鎖扣、拉鏈，有時候，就是幾塊布匹、原料。

對于他而言，從沒想過人生規(guī)劃這種帶有反思和目標性的問題。生活已經(jīng)足夠疲憊，唯一屬于自己的時刻，就是停好摩托車，鉆進家里，然后拿起吉他，隨意彈弄音符，“舒服得我整個人吧，都不想動了。”

海闊天空

“從沒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

——《海闊天空》歌詞

過去十幾年，“三品大叔”都是這樣在家自彈自唱。即使是相熟多年的鄰居，都不知道他有個屬于自己的“音樂世界”。

最初，這個世界有屬于少年人的熱鬧璀璨。

那是被稱為華語樂壇“神仙打架”的上世紀90年代，這個在鄉(xiāng)村里長大的孩子，在初二那年第一次見到高年級學(xué)長彈吉他時，就開始想要擁有一把屬于自己的吉他。

中學(xué)畢業(yè)后，他沒有再繼續(xù)讀書，先是幫著家里看小賣部，守在柜臺后，看著同伴們呼朋喚友出去玩兒就心里慌。

那幾年他一直攢錢，終于花260元買到人生第一把吉他，那并不是一把很好的吉他。

“用行話講，就是個‘燒火棍’。”不過，也足夠讓他愛不釋手，他買音樂雜志，自學(xué)彈唱，第一支能夠完整彈唱的歌曲就是老狼的《同桌的你》。

“一堆朋友圍著我聽，可好了。”年紀再大一點，他跟著家里的叔叔在工地上打工，從一天5塊錢，慢慢漲到6塊5毛。工地給他們發(fā)煙，他不抽，拿回家里的小賣部賣成錢攢著。

攢著攢著，他有了錄音機、音響，有了很多磁帶。他喜歡黑豹樂隊，那些感覺來自遙遠的、陌生世界的旋律，卻又那么能讓他的靈魂顫栗。他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聽磁帶，學(xué)著唱，直到現(xiàn)在，他都能唱出樂隊大多數(shù)專輯里的每一首歌。

三品大叔家的老房子里，依舊保留著各種吉他

音樂能永遠激昂，但人總要長大。千禧年前后，他結(jié)婚了。妻子是媒人介紹認識的，現(xiàn)在都能回憶起對他的第一印象，“覺得他的眼睛特別干凈。”

三品大叔和妻子在一起

婚后不久，他的母親生病、接著妻子懷孕，兒子出生，這個家成為傳統(tǒng)的“女主內(nèi)，男主外”的模式。曾經(jīng)的音樂青年迅速被生活催著長大。

他開始習(xí)慣摩托車送貨的日子。

他從不住賓館、很少在外面吃飯。如果距離遠，他天不亮就要出發(fā)，500多公里能當(dāng)天往返。

他遇到過大雨、凍路，但最大的敵人是“疲憊”。

用他的話說，太陽曬著暖烘烘的，慢慢地眼睛就睜不開了。2018年，他出過一次車禍，疲勞之下沒注意路邊的樹，直接撞上去。大面積的創(chuàng)面摩擦過滾燙的瀝青路面，半邊腿上都是青紫。

那一次的“事故”讓他在家休息了十多天。從此之后，他極為重視安全，累到不行了，就把車停在路邊安全處，埋頭瞇上十多分鐘。

他是一家之主，得成熟穩(wěn)重，但興致到了，還是會唱上兩句。他喜歡《海闊天空》這首歌，那是少時和朋友在夜市上聽到。從喜歡旋律，到喜歡Beyond樂隊，然后自學(xué)粵語歌詞，如今再唱已是曲中人。

我的天空

不飛到高處怎么開闊自己的視野

——《我的天空》歌詞

從各種意義上說，今年10月，“三品大叔”將翻唱歌曲《我的天空》部分上傳，都是他的一個轉(zhuǎn)折。一個幾乎在這個年紀什么都很普通的中年人，突然擁有了巨大的流量、掌聲，和關(guān)注。“三品大叔”當(dāng)時也有點懵，不到20秒就收到1萬贊，后臺提醒點贊和留言數(shù)量的小紅點還在一直閃，直到手機死機。

他開始在各種視頻中解釋，“三品大叔”這個名字，來自于吉他不同級別或水平，“三品”就是從初學(xué)到中等難度的曲目過渡。

三品大叔，名字來源于吉他彈奏

在他日常會去唱歌的即墨古城，開始有網(wǎng)友專門為他而來。甚至當(dāng)他騎著摩托車在路口等紅綠燈時，旁邊小轎車的司機都會搖下車窗和他打招呼。

“三品大叔”想過，為什么大家會喜歡他的唱歌，他沒有專業(yè)學(xué)習(xí)過，不懂太多的技巧。直到《我的天空》原唱之一，南征北戰(zhàn)NZBZ組合隊長胡汀洋為他點贊，坦言“這首歌火的時候，我也還在街邊吃面呢。”后來兩人直播連線時，有網(wǎng)友評價，說“三品大叔”的歌聲中，“裝滿了被人生經(jīng)歷所滋養(yǎng)的情感。”

他當(dāng)時就紅了眼眶，他自覺并不是一個內(nèi)心強大的人，常常會被網(wǎng)友的留言觸動，“很多人說‘三品大叔’給了他們唱歌的勇氣，我感覺這是挺好的事，是正能量的。”

但其實，在看似偶然的流量“爆”后，有著一些被忽視的必然。

從去年開始拍攝視頻開始，“三品大叔”就開始了一個邊學(xué)習(xí)邊調(diào)整的過程。他用一種真誠又稍顯笨拙的方式，努力讓自己的歌聲能被更多人聽見，也希望能托舉著自己見到更大的天空。

他研究受眾喜好，從最初錄完整首歌的3分鐘視頻，很快固定成現(xiàn)在的30秒時長為主。

他發(fā)現(xiàn)大家會對固定的視頻背景厭煩，于是走出家門。為了練膽量，他還在送貨后，順路去過青島棧橋，那是青島市的標志性景點。大海遼闊，海鷗飛翔，他逼著自己走進人群中，在大庭廣眾下唱完整首《海闊天空》。

“剛開始是真緊張，后來開嗓唱完第一句，就放開了。”“三品大叔”會認真看網(wǎng)友的留言，粉絲提了很多次的歌，他會找來學(xué)習(xí)。包括《我的天空》，他視頻所呈現(xiàn)的部分，從旋律到歌詞，他足足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去練習(xí)。

回復(fù)粉絲留言，已經(jīng)成為三品大叔的習(xí)慣

他讓自己保持一個平穩(wěn)的更新頻率，基本每天上新一條。為避免有時候送貨來不及，他現(xiàn)在空閑時會錄上好幾段，然后剪輯了備用。

三品大叔在錄制自己的短視頻

當(dāng)然，目前為止，他在成本上最大支出就是為了畫質(zhì)，買了一部二手手機，“可寶貝了。”

同桌的你

明天你是否會想起，昨天你寫的日記。

——《同桌的你》歌詞

然后呢，長久的熱愛下，終于刮開命運的“彩票”，就是“童話”的結(jié)局了嗎？

——生活還在繼續(xù)。

前段時間，“三品大叔”的兒子找到他，說自己也想學(xué)摩托車。他沒答應(yīng)，騎了這么多年的車，他說這是一碗“青春飯”。幾年前，他開始從窗簾工廠收回瑕疵品，熨燙修補后，在網(wǎng)上標明，再以極低的價格售出，這筆收入，基本能夠覆蓋這個小家庭的日常開銷。

現(xiàn)在，隨著關(guān)注度的增加，“三品大叔”也會接到一些原創(chuàng)歌曲推廣的訂單，以及活動邀請。他在直播中很少講述自己的過去，更愿意分享那些眼下的美好。

他會介紹他的搭檔小胖，因為音樂相識的“00”后的男生。小胖只比“三品大叔”的兒子大兩歲，“忘年交”的兩人，說得最多的還是音樂。

三品大叔和“忘年交”小胖在一起

“音樂不分年齡，只看熱愛。”小胖曾經(jīng)不止一次被問過，是否會介意自己的熱度比“三品大叔”少很多。對此，他很豁達，“大叔的閱歷和歌中的情感，我還做不到，所以我真誠鼓掌就行。”

小胖的真誠，似乎也回應(yīng)了這些年持續(xù)出現(xiàn)的普通人“網(wǎng)紅”。分享生活的于文亮，因誠實善良受到關(guān)注的導(dǎo)游小祁，四處打假吸粉無數(shù)的B太……如同中國傳媒大學(xué)教授趙暉在《移動短視頻現(xiàn)狀、問題與創(chuàng)新發(fā)展研究》階段性成果中所言，尋找情感共通點往往比訴諸理性的效果更好。

“三品大叔”不會想太多別的。閑暇時，他會看一些別的歌手視頻，他很羨慕“大衣哥”朱之文，“‘大衣哥’能登上春晚舞臺，但是我知道我還沒這個水平。”

12月月初，“三品大叔”和小胖又到即墨古城唱歌，北方的冬天，室外已經(jīng)零下，人依然越來越多。到了點歌環(huán)節(jié)，提到最多的依然是《老男孩》《海闊天空》《我的天空》。

旋律響起，舉著手機錄視頻的年輕人、坐在樹下安靜聽歌的老人、跑來跑去的小朋友。歌聲填滿的當(dāng)下，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三首歌，正好是屬于“三品大叔”的歲月如歌。

幾個小時之前，在他家里，坐在能曬到夕陽的客廳，“三品大叔”彈起《同桌的你》，這是他會彈唱的第一首歌，有著特別的意義。

“這是美好的一年。”將自己隱入旋律，他縮進了自己最享受的時刻。

來源   封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