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近日,馬嶺老師向大河美術報投稿《畫家黃胄與河南》一文,考證了畫家黃胄在河南的種種細節,回顧了父親馬基光與黃胄的交往,還講述自己兩次拜訪黃胄的經歷,史料性、可讀性俱佳。大河美術報刊發此文,期待為廣大觀眾呈現畫家黃胄與河南的一段緣分。
“中原美術往事”征稿活動仍在持續,期待廣大讀者來稿。投稿郵箱:dhmsbs@163.com。
今年是畫家黃胄先生誕辰100周年。他親自修建的炎黃藝術館舉辦了“百年黃胄:筆不離手——紀念黃胄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大型回顧展”。他是新中國美術事業的開拓者,對中國美術事業的發展起著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作用,是20世紀開宗立派的畫家。他在中國畫“徐蔣體系”之外,開辟了以速寫入畫的新體系,影響了幾代中國畫家。廣大人民群眾喜愛他的作品,而這些作品至今仍叩擊著人們的心靈。
青年時期的黃胄有過一段在河南生活的經歷。他與司徒喬共赴黃泛區的寫生實踐,對他藝術道路的確立以及世界觀、價值觀的形成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家父馬基光在這一時期與黃胄有著較深入的交往,我自幼就聽到不少黃胄在河南的故事。20世紀70年代,我有幸兩次拜訪黃胄先生并聆聽教誨,對我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因此,我撰寫此文,希望能為黃胄藝術的研究提供一些資料,同時也是對這位偉大畫家的紀念。
/ 黃胄“自述”在河南 /
黃胄在河南的情況,主要源于其夫人鄭聞慧根據1985年黃胄自述的童年、青年時代經歷,整理而成的《黃胄自述》(以下簡稱“《自述》”)。其他資料是司徒喬夫人馮伊湄撰寫的《司徒喬:未完成的畫》一文中,他們夫婦與黃胄共赴黃泛區的記述。為使讀者了解這一史實,我綜合上述材料,簡要介紹如下:
據《自述》記載,黃胄原名梁淦堂,1925年生于河北蠡縣,自幼癡迷繪畫,求學經歷艱苦曲折。曾追隨韓樂然學畫,后拜趙望云為師,成為其入室弟子。1945年抗戰勝利后,趙望云的朋友傅恒書在《河南民報》擔任社長,遂介紹黃胄到河南工作。趙先生的初衷是希望他效仿自己與《大公報》成功合作的經驗,讓黃胄在河南有所作為并獲得一份穩定的工作。黃胄出發時間為1945年冬。
當時,日本剛投降不久,交通運輸繁忙、混亂,甚至癱瘓。黃胄坐的火車到中午就開不動了,人們只得下車步行。從西安到開封要走20多天。到開封后,日本人尚未完全撤退,到處是難民,十分混亂。國民黨接收開封后,在當地耀武揚威、橫行霸道,人民仍生活在黑暗中。
彼時,傅恒書是趙望云的老朋友,對黃胄很好,不僅錄用了他,還讓他住在報社。這一時期,他為報社畫過不少漫畫、插圖、連環畫和版畫作品,也畫了很多速寫和國畫。
1946年5月,司徒喬夫婦來到開封,在一家畫店里看到黃胄畫的馬,稱贊有加,隨即到報社找到了他。當時,司徒喬代表美國救濟總署,準備前往黃泛區寫生,便邀請黃胄同行。他們一行三人進入黃泛區,沿途看到不少尸體,多地出現瘟疫,慘不忍睹。而有些官員不顧難民死活,依舊吃喝玩樂。黃胄為此畫了一幅《災區行樂圖》,猛烈抨擊這種罪惡行徑。扶溝縣縣長要宴請司徒喬一行,遭到他們的拒絕和痛斥。司徒喬的氣魄和正義感讓黃胄十分欽佩。

1950年黃胄(右)與司徒喬(左)合影

司徒喬《父女》(局部) 1946年
黃泛區寫生的經歷令黃胄印象深刻。他認識到,炸開黃河花園口的行為,是一次禍國殃民的罪惡。盡管只在河南停留了8個多月,但黃胄對現實中的貪官污吏深惡痛絕,心中的愛國熱情逐漸高漲。作為一個畫家要反映這種現實。1946年6月初,司徒喬收到南京的電報后返回。而黃胄在開封稍作休整后,又獨自一人第二次前往黃泛區寫生。寫生結束后回到開封,劉鄧大軍南下,國民黨因此要抓人。傅恒書告知黃胄,黑名單中已有他的名字,讓他盡快離開報社。于是黃胄先是暫住魏紫熙家中,后由魏紫熙護送,登上了返回西安的火車。(詳見《自述》)

黃胄 《流民圖》 1946年
/ 黃胄在河南有關細節的考證 /
黃胄的《自述》整理于1985年左右,距1946年有近40年的時間,某些細節難免不夠準確。盛葳在《黃胄與趙望云、韓樂然、司徒喬的交往與互動》一文中,對歷史背景及黃胄成長過程中與三位老師的交往作了深層次的挖掘和論述,同時也對《自述》中的不準確之處進行了訂正。
例如,傅恒書的職務,經考證應為《河南民報》副社長,實際主持報社工作;《自述》中,黃胄稱司徒喬代表“美國救濟總署”,經考證應為國民黨政府執行聯合國善后救濟總署任務的機構“行政院善后救濟總署”,該署聘請司徒喬用藝術表現抗戰以來中國民眾的苦難,用于展覽并募集救濟款;《自述》中“劉鄧大軍南下”的說法,經考證應為晉冀魯豫野戰軍沿隴海鐵路線在開封至徐州段作戰。

黃冑 《家住水晶宮》 1946年
我認為,盛葳的考證與訂正真實可信。此外,我在閱讀《自述》中,也發現一些不準確之處。例如,《自述》中將“劉峙”誤寫為“劉直”,并稱“炸花園口時是劉直以水當兵”。經考證,炸開黃河花園口的決策者是蔣介石。這一失敗的決策,波及河南的就有20個縣,近百萬人死亡,災難持續9年,河南、安徽、江蘇等地損失慘重。1938年炸毀花園口時,劉峙已不再擔任河南省主席,并非此事的執行者。(劉峙于1930年10月任河南省主席,1935年12月由商震接任,1938年2月又由程潛接任。程潛才是這一軍事行動的直接執行者)經過這些考證,歷史的緣由就更為清晰了。
關于黃胄在河南的時間問題,《自述》中提供了兩點信息:“1945年冬出發”和“在河南只有8個多月”。我推測,黃胄是1945年12月出發來開封,1946年9月中旬至下旬返回西安。
理由如下:黃胄離開前,家父馬基光曾在相國寺一飯館為他餞行并贈其路費。家父說:“黃胄是性情中人,對飲中感到熱了,便脫去上衣光著膀子。”由此細節可以看出,當時天氣還很熱,這種現象大概率是不會發生在10月份的。據此推斷,黃胄離開河南的時間,最遲應是1946年9月下旬。

黃胄《小禿兒》1946年
關于黃胄兩次赴黃泛區寫生的路線,《自述》沒有說明。我通過查看河南黃泛區示意圖,并根據黃河自鄭州向東南泛濫的流向判斷,司徒喬與黃胄的寫生路線,應該是從開封出發,到鄭州查看花園口決堤現場后,經中牟、尉氏、扶溝、太康到西華、淮陽一帶。黃胄速寫中有“卅五年春”所畫的花園口堵堤工程,以及“卅五年于扶溝”“卅五年于西華”等落款,這些可以作為印證。另外,兩次寫生的路線是否完全一致,因缺少資料難以考證。
黃胄返回西安后,舉辦了首次個人展覽“河南黃泛區速寫展”。據《河南民報》1946年10月28日報道,司徒喬“中國災區寫生畫展”在國內展覽后,赴美國展出。由此看來,他們的黃泛區寫生,當時已在國內以及國際上產生了較大影響。

黃胄《行行好吧大娘》1946年
/ 家父與黃胄的交往 /

黃胄 《洪荒風雪》 1955年
家父馬基光,1915年生于開封,1933年至1939年在國立杭州藝術?茖W校學習繪畫,1940年赴西北從事抗日宣傳工作。因當時河南淪陷,滯留蘭州,抗戰勝利后于1946年1月返回開封。此時,黃胄已在開封。雖然他們相識的具體細節無從考證,但是當年開封繪畫界多以傳統畫家為主,而他們兩人同處中國畫轉型初期,都是富有革新精神、致力于反映現實生活的人物畫家,擁有共同的創作理念,因此他們成為好友也就不足為奇了。
20世紀60年代,我上初中時就立志學習繪畫。家父曾給我講過黃胄的故事,鼓勵我向他學習,學習他堅持畫速寫和勤奮刻苦的創作態度。因此,我了解到不少黃胄在開封的故事。
家父說,黃胄是靠畫速寫起家的,工作之余總是到市區和郊外寫生。開封歷來是市井氣息很濃的城市。當年的相國寺就是個熱鬧的大市場,很像北京天橋。因此,那里是黃胄常去的地方。另外,大街小巷的市民、商販以及龍亭湖畔洗衣服的婦女等,都成為他速寫的對象,開封城內外到處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他的創作習慣是白天畫速寫,晚上再加工整理成國畫。

黃胄《豐樂圖》紙本設色 146cm×282cm 1962年 北京畫院藏
因當時經濟條件所限,黃胄大多使用廉價的麻紙。他異常勤奮且求知欲很強,幾天不見就畫出一堆畫。黃胄到我家看過家父的抗戰木刻、鞍馬人物,尤其喜歡家父用色粉筆畫的《塔爾寺速寫》。有一次,他在我家看到《柯列惠支畫集》,借去觀摩,不久就看到他的模仿性畫作。
黃胄第一次從黃泛區寫生歸來,曾邀請家父到報社看他的速寫,兩人切磋交流,受益良多。黃胄說還要再去一次,家父因怕他染上瘟疫,勸他不要再去了,但他還是毅然去了……
黃胄在開封的那段時間,與家父交往頻繁,成為我家的?。他很幽默,也很會逗小孩們玩,與我同輩的孩子都親熱地叫他“梁叔叔”。與家父小酌,有時聊得太晚了,就在我家住下。

黃胄 《巡邏圖》 1962年
很多老一輩開封畫家都認識他。郭述文曾說:“我和黃胄很熟,他還給我畫過一張速寫像!标愄烊辉f:“黃胄在民報工作時,我們在一個編輯室,有時領導讓我把黃胄的畫轉刻成木刻發表!
開封美術界還曾流傳過一種說法:黃胄是馬基光的學生。我曾問過家父,他說:“黃胄來開封時還是一個21歲的小伙,我長他10歲,別人誤以為是師生關系也不足為怪。不過,我們是朋友,他應該是我的‘小老弟’。”
20世紀90年代末,黃胄逝世后,開封媒體的一位記者準備寫一篇黃胄在開封的文章,到北京訪問過黃胄夫人鄭聞慧。她提供了一些情況,對記者說,黃胄生前談起在開封時,說與馬基光交往較多,讓記者回去可找馬基光的家屬了解一下。這位記者曾經訪問過我。

黃胄 《廣闊天地》 1976年
/ 拜訪黃胄 /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因美術界著名的黑畫事件,黃胄的個人生活受到嚴重沖擊,讓我這個黃胄的崇拜者很難接受和理解。1974年11月,學校組織教師到北京參觀全國美展,我就讓家父給黃胄寫了封信,希望能夠拜見他。到北京后的一天傍晚,我出發前往,心情十分復雜,擔心這種處境下的他會不會見我。不過,迫切的心情已使我顧不了許多了。
我登上他住的樓層,有兩個戶門,正猶豫敲開哪個戶門,看到東戶門上貼了一張紙條,上寫“謝絕來訪”。我一下子認出是黃胄的筆跡。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叩開了門,黃胄家人開門后,我把信呈上。很快就聽到一個濃重的河北口音說:“哦!馬基光,請進,請進!”信封上寫有家父的名字,黃胄以為老朋友來了,熱情地迎到門口。我終于見到多年來一直敬仰崇拜的大畫家。我按當年孩子們對他的稱謂說:“梁叔叔,我是馬基光的兒子,我父親讓我來看看您!彼屛疫M到他的畫室,我一進門就驚呆了——房間不大,但全是他的畫。
他說:“我看信,你先看畫。”這時,我已經目不暇接,有他常畫的喂雞圖、騎馬的藏族兒童、維吾爾族的姑娘等,都是人物與動物組合的畫面。有些畫用圖釘兩三張釘在一起,我只得一張張掀起來欣賞。

黃胄 《歡騰的草原》 1981年
接著就開始了我們的談話,從家父的身體、創作開始,談到河南美術界的情況和老一輩畫家的狀況。我記得曾提到謝瑞階、龐白虹、葉桐軒、郭述文等,其間還說起他的師弟,濟源文化館的安民。他問我學什么專業,畫什么創作等,我都一一回答。這樣談著,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我也不再拘束了。
這時,他問我:“你去過黃泛區嗎?現在怎樣?”我知道他有黃泛區寫生的經歷,就說:“去過幾個地方,黃泛區的后遺癥主要是風沙、鹽堿等問題。這些年一直在治理,提倡綠化造林,改造土壤,一切都好起來了!彼f:“我當年去的時候真是慘不忍睹。”這時談話的氣氛沉重起來。他一轉話題說:“開封的小吃做得很好,現在還有嗎?”我說:“當然有啊!胡辣湯、炒涼粉、花生糕等都有。”他說:“開封的花生炒得特別好,有帶皮的,還有不帶皮的。”故人、故地喚起了他的味覺記憶。我不好意思地說:“這次來看您很唐突,也沒給您帶些開封的土產!彼B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奔腋冈谛胖姓埶嫃埉嬕宰骷o念,他補充說:“你父親說的畫,我一定給他!
我是第一次造訪,不宜時間太長,而且當時天色已晚,就匆匆告辭了。回開封后不久,黃胄就托人把回信和畫帶來。畫的是一幅《牧驢圖》,應該是他的精品,我父子二人都很滿意;匦烹m簡短,卻透露著對往事的懷念和對故友的深情。

這是黃胄在1974年致馬基光的回信

黃胄《牧驢圖》1974年
這是文中提及的黃胄為馬基光創作的作品
我第二次拜訪黃胄,是1976年末,他已經喬遷新居。我來到他住的單元門前時,已是傍晚?匆娨惠v轎車停在門口,黃胄從車上下來,走路似乎不太平穩,手中還拿著瓶子。我以為他是醉了,就連忙上前去攙扶并接過瓶子,然后扶他上樓。他可能感覺到我誤會他了,解釋說:“我最近感到肢體麻木,手也不聽使喚,國家體委訓練局有位有經驗的按摩醫生,我常請他按摩,這是他給我配制的藥酒!
這時我才知道他身體出了問題,就一邊安慰他,一邊繼續上樓。到家后,他讓我到一個房間里看畫。房間地板上堆著一堆速寫,足有1米高。我一摞摞翻看,大多是以前沒有發表的,我看了大約1個小時,然后走進了他的畫室,里面全是他的畫。這個畫室比之前的大了很多,大概20多平方米。東面畫墻上都是幅面很大的新作,這些大畫都承在畫墻上,非常平整。畫中馬和駱駝的大塊墨色是用扁刷畫的。我就著這些畫請教問題,他說:“畫大畫先把宣紙承在墻上,這樣反復刻畫能始終保持平整,一些新的工具、材料,可以嘗試著使用,不要墨守成規!
我注意到,他總是一個題材反復畫出不同畫面,每次畫都有新的追求與變化。他異常勤奮,熟練而多產——他分明是為繪畫藝術而生的。我本來想看他作畫,這時有客人來訪,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我不得不結束拜訪。

黃胄 《采菱圖》 1962年

黃胄 《維吾爾族舞》 1962年
這兩次拜訪使我獲益良多,尤其是他對河南的關心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已是50年前的事了,現在回想起來還歷歷在目。
1977年春,家父到北京參觀交流,聽說黃胄病了,便前往北京友誼醫院探望。兩位30多年未見的老朋友終于重逢。他們相互問候,回顧往事,談了許久。黃胄十分憂慮自己的身體,擔心日后無法再作畫。家父寬慰他,勸他放寬心,積極配合治療。此后,黃胄的身體經治療逐漸好轉,通過刻苦鍛煉又能執筆畫畫了。
然而家父卻于1979年去世。這次相見,竟成了兩位老朋友的永訣。
黃胄的藝術成就不僅聞名全國,還享譽世界。他曾多次出國交流,在國際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青年時代在河南的經歷雖然短暫,卻對他的一生產生了重要影響。河南人民沒有忘記他。1999年4月,河南博物院舉辦了“黃胄黃泛區寫生珍品及代表作品展”,引發了強烈的社會反響。20世紀40年代,司徒喬與黃胄共赴河南黃泛區寫生,此后他們舉辦的畫展,都在國內與國際上產生了重要影響。這在20世紀河南美術史乃至中國現代美術史上,都應書寫下濃重的一筆。
今年是黃胄先生誕辰100周年,同時,也是家父馬基光先生誕辰110周年。我撰寫此文,以表達對兩位先輩藝術家的崇敬和懷念之情。
(作者系馬基光之子、河南大學美術學院教授、鄭州美術學院特聘教授,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
終審:熊飛
審核:李向華
統籌:彭彬
編輯:王崗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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