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王輝:從《紅樓夢》到《曹雪芹》:到底意難平——關于《曹雪芹》,我的一孔之見
我用一個半月的時間,讀完了端木蕻良先生撰寫的長篇小說《曹雪芹》上卷和中卷,深感作者創作態度的嚴謹和敘事的宏大!可讀完之后的遺憾卻并不止于此書未竟(下卷沒有出版),還有許多說不出的“意難平”:

《曹雪芹》
比如《曹雪芹》為什么也成為“斷臂的維納斯?”這只是巧合嗎?比如身為紅學家的端木先生,《曹雪芹》的創作手法似乎總有模仿《紅樓夢》的影子,卻又總感覺“差點意思”;比如里面與曹雪芹無關的材料過于冗雜,影響了敘事的節奏感;比如對少年曹雪芹的刻畫內容過多,我個人理解曹雪芹的偉大應該著重體現在他的青年和中年時期;比如對史料文獻的過度依賴,有些社會場景描寫鋪陳過多。……
當然這只是我這個普通讀者的一孔之見,可這些東西確實就是我讀完后真實感受,并非有意挑端木先生的毛病。
端木蕻良先生的長篇小說《曹雪芹》未能完成下卷的出版,可以說是現當代文學史上一件極為令人遺憾的個案。從目前已知的情況來看,這一結果是由端木先生晚年的健康狀況、創作本身的極高難度、歷史環境的變遷以及個人治學態度等多重因素交織導致的。
端木先生創作《曹雪芹》的時期,已步入晚年。老人健康狀態的嚴重惡化是導致《曹雪芹》未竟最直接、最決定性的因素。

端木蕻良畫梅、詩詠曹雪芹
先生長期患有風濕病、心臟病、肺氣腫等多種慢性疾病。到了上世紀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他的身體機能急劇衰退,多次因病住院。嚴重的健康狀況使他精力不濟,難以維持長時間、高強度的伏案寫作和史料研讀。
歷史小說,尤其是《曹雪芹》這樣需要嚴密考據和宏大敘事構架的作品,對作者的體力和腦力都是極大的考驗。身體的衰敗使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終無法支撐他完成下卷的寫作。
其次,端木蕻良是一位對文學創作懷有極大敬畏和嚴謹態度的作家。
為了寫《曹雪芹》,他進行了長達數十年的資料準備和研究。他不僅熟讀清史、紅學考據著作,還深入考察民俗、服飾、建筑、禮儀等方方面面,力求還原一個真實的乾隆時代。這種“無一字無來歷”的治學精神,極大地拖慢了創作進度。他反復推敲文字,修改文稿。上卷和中卷的創作就歷時多年,期間數易其稿。
對于更為復雜、關鍵的下卷中需要處理曹雪芹晚年創作《紅樓夢》的核心情節,他更是不愿草率下筆,希望達到自己理想中的藝術高度。這種完美主義的傾向,在生命時間所剩無幾的情況下,成為了完成作品的障礙。

《說不完的紅樓夢》
更重要的是端木先生面臨“寫一個作家如何寫小說”的敘事困境。小說的下卷將直接觸及曹雪芹在北京西山“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創作《紅樓夢》的過程。如何藝術地表現一個天才作家的創作心路、靈感迸發以及與自身作品的關系,是文學創作中公認的難題。寫得過實則流于瑣碎,寫得過虛則失卻歷史感。端木先生對此必然反復斟酌,深感棘手。
還有,與“江寧織造署”曹雪芹家族早年的興衰有較多史料可循不同,關于曹雪芹中年之后的生活,尤其是創作《紅樓夢》的具體細節,正史記載幾乎是一片空白,主要依靠零星的脂硯齋批語和民間傳說。
這看似給小說創作留下了巨大的虛構空間,但也帶來了巨大的挑戰—如何在尊重歷史可能性的基礎上進行合理的藝術虛構,并讓讀者信服。端木先生很可能陷入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困境。

《曹雪芹》
最后應該是出版計劃帶來的壓力。上卷(1980年出版)和中卷(1985年出版)問世后,引起了文學界和紅學界的廣泛關注。出版社和讀者都期盼著下卷的誕生。這種期待在某種程度上也形成了一種壓力,可能加劇了作者的焦慮,使他更不愿倉促交稿。
總而言之,端木蕻良先生未能完成《曹雪芹》下卷,并非單一原因所致,而是一個悲劇性的綜合體。最終,這部被譽為“為曹雪芹立傳”的宏篇巨制,與它的傳主曹雪芹的《紅樓夢》一樣,成為了一部“未完成的杰作”。
掩卷沉思,我為什么感到《曹雪芹》讀著像《紅樓夢》而總是“差點意思”呢?我思考的結果是:這兩部作品的“基因”不同。
《紅樓夢》是“生長”出來的藝術。它是曹雪芹將自身“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生,經過血淚淬煉、藝術提純后,升華為一個“假作真時真亦假”的神話寓言。它的每一個詩詞、判詞、讖語、伏筆,都是其有機體的一部分,是為人物命運和主題服務的,因此讀起來渾然天成。而《曹雪芹》是“構建”出來的藝術。

端木蕻良書法
端木先生是學者型作家,他的任務是“考據”與“想象”相結合,用史料和推理去“復原”一個歷史文化人物的生平。當他試圖在敘事中模仿《紅樓夢》的筆法時(如使用詩詞、預言、象征等),這種模仿更多是一種有意識的、外部的技巧借用,而非故事內在生命力的自然流露。所以“差點意思”的正是作品中的那種“有機性。”
在《紅樓夢》中,“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是呼吸;在《曹雪芹》中,它可能更像一個精心設計的敘事裝置。閱讀感覺到的如影隨形的“模仿之筆”,正是這部傳記小說無法擺脫的“原罪”:它既要致敬、模仿偉大的前輩,又必須服務于歷史考據的框架,這導致其藝術手法有時會顯得“懸浮”于敘事之上,未能完全血肉交融。
至于我感覺到的《曹雪芹》上卷和中卷與曹雪芹無關的材料過于冗雜的情況,我想這或許源于端木先生創作中 “學者自覺”與“小說家自覺”的沖突。

《端木蕻良細說紅樓夢》
因為端木先生不僅是在寫小說,更是在為一位史料極少的偉大作家“立傳。” 他有強烈的責任感和學術野心,希望盡可能全面地展現曹雪芹所處的整個時代背景——即康熙末年、雍正、乾隆時期的政治風云、社會變遷、家族興衰、文化生活。這種“全景式”的野心,導致了他不忍割舍任何與時代相關的考據成果。
例如,對江寧織造、蘇州李家、甚至一些宮廷斗爭的細致描寫,在學者看來是“必要的背景”,但在我這樣的普通讀者看來,就可能偏離了主人公曹雪芹的主線,顯得枝蔓過多,損害了小說應有的敘事節奏和焦點。這就像一位廚師,為了說明一道名菜的來歷,他把整個菜市場的食材和歷史都展示給你看,雖然誠意滿滿,卻可能讓食客迷失在信息中,忽略了主菜本身的味道。

端木蕻良為《紅樓世界》創刊題詞
可能端木先生認為,盡管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巔峰期是在中年,但其偉大創作的“精神源代碼”卻幾乎全部來自童年和少年,這也應該是端木先生不惜筆墨地刻畫青少年時代曹雪芹形象的主要原因。
曹家的赫赫揚揚、接駕的富貴風流、被抄家時的惶懼悲涼……這些刻骨銘心的經歷都發生在曹雪芹的少年時期。這是他一生情感與思想的底色,是他創作《紅樓夢》唯一且不可替代的“真實”素材庫。可以說,沒有“少年曹雪芹”的創傷與繁華,就沒有“中年曹雪芹”的《紅樓夢》。
端木先生深明此理,因此他不惜筆墨,巨細靡遺地描繪曹霑(雪芹)的童年和少年生活,想要向讀者揭示:賈寶玉的靈性從何而來?大觀園的藍圖在何處?那“忽喇喇似大廈傾”的悲劇預感源于何種體驗? 他的目的是為天才的誕生提供一個堅實可信的土壤。
然而,從小說讀者的體驗來看,這種寫法卻會帶來一種 “延遲的滿足 。” 很多讀者和我一樣,只知道曹公的偉大在于寫作《紅樓夢》,但小說《曹雪芹》卻用絕大部分篇幅來鋪墊“為何要寫”和“有何可寫”,遲遲無法進入“如何寫”的核心高潮,尤其是因下卷未完成而讓這種感覺更明顯,心理上更不易接受。

端木蕻良論文《曹雪芹與戴震》
最后是小說創作中端木先生對史料文獻的過度依賴以及有些社會場景鋪陳過多的閱讀體驗。我想這和端木先生 “紅學家”與“小說家”的雙重身份有關。
長篇歷史人物小說《曹雪芹》采用的是“以小說行考據”的筆法。書中那些我覺得鋪陳過多的社會場景,如封建禮儀、人物服飾、各種器物、園林布局等,在端木先生看來,則正是還原歷史真實感、構建曹雪芹生活世界的必要磚石。
他的目的是試圖讓讀者“走進”那個時代,而不僅僅是“聽說”一個故事。雖然《紅樓夢》一書中社會場景描寫也極盡細膩,但曹雪芹的描寫是“寫意”的,是服務于人物和意境的。而端木的描寫有時更偏向“寫實”的、說明性的,帶有展示歷史知識的意味。當文學想象力被學術嚴謹性過度束縛時,文本的靈動感就會減弱,產生“滯重感。”
由此可見我所有“意難平”,其實都指向了同一個結論:為《紅樓夢》的作者作傳,一定是文學史上最艱難、最不討好的挑戰之一。
但必須看到的是端木蕻良先生以深厚的學養和巨大的寫作熱情,為所有喜愛《紅樓夢》的人構建了一個盡可能真實、豐滿的曹雪芹前傳世界。他的作品是一座橋梁,連接了歷史中的曹霑與文學中的曹雪芹。

《紅泥煮雪錄:端木蕻良說紅樓夢》
也許這部未完的傳記小說注定要活在《紅樓夢》的龐大陰影之下。它無法、也不應替代《紅樓夢》本身的藝術光輝。我所感受到的“隔閡”、“冗雜”和“滯重”等,可能正是這部學術性傳記小說在藝術上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可這也正是這部未竟之作的內在張力所在:在歷史與文學、考據與想象、致敬與創新之間,那種永無止境的掙扎與平衡。
這份“意難平”,其實也正是所有癡迷《紅樓夢》的(包括端木先生在內)讀者對于曹雪芹本人,以及他那部“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未竟之作,最恒久的共鳴與最深切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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