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去馮紫英家喝完酒的第二天，襲人告訴了他兩件事：一是貴妃元春讓五月初一到初三在清虛觀打三天平安醮；二是賞給眾人的端午節禮也下來了。

首先引起賈寶玉注意的不是第一件事，而是第二件事，因為元春的端午節禮明顯有些不對勁。賈寶玉的和薛寶釵的是一模一樣的，林黛玉的倒和賈府三春的一模一樣的。

這個就很奇怪。按照正常的邏輯，要么寶黛釵三人一樣，賈府三春一樣；要么寶玉獨一份，釵黛一樣，三春一樣。但偏偏來了個眾人都意想不到的，二寶一樣，黛玉劃到了三春的行列里。

因此，連賈寶玉都狐疑起來，“這是怎么個緣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吧？”

我們初讀時，也不由得懷疑，整個賈府，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寶黛二人的關系？即便有分別，也應該是寶玉黛玉一樣，寶釵和三春一樣。

襲人的回話，非常明確地告訴我們，沒有傳錯。“昨兒拿出來，都是一份一份的寫著簽子，怎么就錯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來了。”

襲人這話里似乎還透露了一個信息，除了寶玉的在賈母屋里，黛玉寶釵三春等人的，可能都是送到王夫人屋里的。

但不管送到誰屋里，既然是一份一份都寫著簽子的，自然也都是打好包的，掉包的可能性就不大，畢竟那么多雙眼睛看著呢。

元春只見過釵黛一面，即在其元宵節省親之時，怎么才過了三個月，到了端午節，面對兩個同樣關系的表妹（一個是姑舅表妹，一個是兩姨表妹），賜禮就有了分別呢？

這一點在前文有明確的伏筆，元春省親之前，王熙鳳與賈璉聊起上面恩準宮里妃嬪省親的一番話，提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

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兒女竟不能見，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愿，亦大傷天和之事。故啟奏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準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

這段話什么意思？說白了，就是從元春省親之后開始，王夫人作為元春母親，每個月都有幾次機會進宮見女兒了！母女之間再也不用朝思暮想，而是可以有很多機會見面說話了。

先記住這件事，我們繼續把時間線拉回到元春端午賜禮之后，寶釵很快就戴上了紅麝串，而且先后去了賈母和王夫人那里，這里又提到了一個關鍵信息：

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話，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里越發沒意思起來。

這段話的意思，不用翻譯，相信大家都能看明白。寶釵的金鎖日后要碰到有玉的才能結為婚姻這件事，薛姨媽一家住進賈府后，第一個告訴的，應該就是自己的親姐姐王夫人。

她的用意很明顯，寶釵入宮一事落選之后，她就把寶釵的姻緣，或者說薛家的未來，都壓在寶玉身上了。因為在過去，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就是表姊妹結婚，親上加親。

無論是姑舅表姊妹，還是兩姨表姊妹，如果根基家世相當，人品容貌匹配，多半都會結為姻緣。但這件事比較棘手，棘手在哪兒呢？王夫人雖然是賈寶玉的母親，理論上可以為寶玉姻緣做主。

但是，她的婆婆賈母還健在呢，而且寶玉也是一直養在賈母身邊，命根子似的，王夫人這個親媽反而得靠后了。這么一來，即便王夫人薛姨媽兩姊妹再滿意二寶結合，也不能硬來，而得想辦法智取。

這時候，王夫人一拍腦門，計上心來，對呀，如今每月都能進宮幾次見女兒，女兒現在是貴妃娘娘，如果把此事告訴她，以皇家或貴妃懿旨的名義為二寶指婚，誰都不敢反對了吧？

于是乎，我們就看到了開頭說的這一幕，面對釵黛兩個熱門弟媳候選人，元春通過很明顯的端午節禮上的分別，對二寶進行了非常明顯的賜婚暗示，就連脂硯齋都明確作批“金、玉姻緣已定”。

這件事還沒結束，還有一個前奏和一個尾聲。大家細想想，在元春省親之后，一直到端午賜禮之前，還發生了哪些跟金玉姻緣有關的事？

一個是寶釵的十五歲生日，在過去，女子十五歲，是及笄之年，什么意思呢？簡而言之，就是可以談婚論嫁了，有合適的人家，就可以嫁人了。

再一個是寶玉鳳姐遭魔魘這件事，通過一僧一道的出現，我們得知，寶玉所戴的通靈玉，已經入世十三年了，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賈寶玉也已經十三歲了。

這個年齡已過，也就意味著寶玉也不再是小孩子了，當然，要說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可能還為時尚早，但是有人等不了啊，寶釵比寶玉大兩歲，十五六歲正是女子出嫁的黃金年齡。

所以，寶釵的生日一過，最著急的應該薛姨媽，寶玉雖然小，但賈母那么疼愛，如果不早早下手，萬一定下了別家的女孩，她的一番籌謀不就落空了嗎？所以，要先下手為強。

可別忘了，就在寶玉遭魔魘之前，王熙鳳跟林黛玉開的一個玩笑，已經透了底：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兒？說完還指著寶玉說：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

王熙鳳為什么忽然說這話？這顯然是她早已猜透了賈母的心思，甚至賈母私底下跟她交過底，所以鳳姐才敢這樣明明白白地拿二玉玩笑。

因為她料準了，到了年齡，只要賈母一開言，這事兒就是板上釘釘的了，不會有任何意外。不然，以王熙鳳的精明，她不可能當著眾人，開一個完全沒影兒的玩笑。

與此同時，寶黛兩人的關系，賈府眾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這里面自然也包括王夫人和薛姨媽，所以脂硯齋有一段批語說：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批書人看書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

也正因此，薛姨媽和王夫人不得不加快行事速度，甚至想法子多管齊下，這就說到了元春端午禮的尾聲，賈母帶人去清虛觀打醮，清虛觀的張道士非常罕見地做起了保山。

前兒在一個人家看見一位小姐，今年十五歲了，生的倒也好個模樣兒。我想著哥兒也該尋親事了。若論這個小姐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家當，倒也配的過，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樣？

你覺得張道士這話有幾分真幾分假？他真的是在人家家里看到的小姐嗎？還是他受了什么人的指派，按照事先約定好的話術，見到賈母找個機會說出來就算完成任務？

更奇的是賈母的回話，一向最喜歡女孩子的賈母，這次竟然連問都不問，直接就回絕了張道士的提親，她回絕的理由是，寶玉命里不該早娶，等大了再說。

但是回絕張道士之后，賈母偏偏又說了一句：你可如今也打聽著，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兒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

這就很奇怪啊，你既然說了寶玉命里不該早娶，還讓張道士打聽個什么勁兒啊？張道士當時心里一定在罵罵咧咧地說，我這不剛給你打聽了一個嘛，可您老問都不問就拒絕了啊？

賈母為什么拒絕？她當然比誰都清楚，張道士口中這個十五歲的女孩是誰，因為從元春賜禮的分別上，她瞬間明白了一切，合著兒媳婦和親妹妹聯手，甚至還通過元春知會了張道士，在背后算計她呢！

還記得鴛鴦抗婚時，賈母對著王夫人的那一通一箭雙雕的訓斥嗎？賈母說，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里盤算我。盤算她的，不只是長子賈赦，還有二兒媳王夫人！寶玉婚事只是一例，后文攆晴雯又是一例！收編襲人又是一例！

面對王夫人、薛姨媽背地里聯手，通過元春欲謀取金玉姻緣一事，賈母是怎么應對的呢？一句話：揣著明白裝糊涂！她也只能這么做，畢竟元春先是貴妃，其次才是她的孫女。面對貴妃孫女對二寶婚事的試探，她只能將計就計，見招拆招。

賈母多睿智啊，她不會公開反對元春對二寶指婚的試探，那就成了抗旨不遵，但她通過張道士提親明確表了態：我還沒死呢！寶玉現在還小，他的婚事再議吧！

賈母當然想要促成二玉姻緣，不然王熙鳳也不會公然拿二玉玩笑，寶玉男孩子還沒什么，黛玉可是個千金小姐，如果這事兒不是八九不離十了，是不能隨意玩笑的！王熙鳳焉能不知這個道理？

也就在賈母打醮之后，二玉鬧了矛盾，而矛盾的根源，恰恰還是因為金玉一說，黛玉也是個聰明人，她何嘗感受不到元春賜禮之后的種種微妙變化？

也正因為二玉矛盾，惹得賈母也跟著傷心流淚，并且第一次說出了“冤家”這個詞，用這個詞來形容二玉，這讓兩人甚是驚異。

老人家急的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那世里孽障，偏生遇見了這么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語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幾時我閉了這眼，斷了這口氣，憑著這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又不咽這口氣。”

賈母的心事和在寶玉婚事上的態度，至此已表露無遺。她是要有心促成寶黛二人的，但是她沒想到，她還沒來得及為兩人做主，元春已經先她一步表了態，她也不好公然反對，這事兒只能暫時擱置。

相信元春在端午節后，也會通過母親王夫人得知賈母的態度，她雖是貴妃，畢竟也是賈母帶大的，她不可能因為寶玉婚事，完全不顧祖母的態度，甚至與賈母撕破臉皮。

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說服母親，這件事不如先放一放吧，既然祖母不同意，也不好硬來的。這事兒當然不會就這么草草結束，但是我們也發現，從此之后，一直到八十回，寶玉姻緣一事再沒有來自官方的確切消息。

要知道，女孩子們，像迎春已經嫁了人，而探春也有管媒婆來提親，湘云更是早在這個端午節時就定了親，寶琴說了梅翰林家，邢岫煙說給了薛蝌，整個大觀園里，除了惜春尚年幼，只有寶黛釵三人婚事未定。

這件事遠遠沒有結束，端午節后的第二天，寶玉就挨了打，緊接著寶釵就一時間送去棒瘡藥，并且第一次忘情地說了有失小姐體統的話，而賈母也再一次客氣地在薛姨媽跟前抬舉寶釵。

再然后就是王夫人收編襲人，賈寶玉夢中拒絕金玉良姻，接著就是寶黛和好，寶釵主動退出姻緣競爭，而后有了薛姨媽要替二玉向賈母提親一事，而賈母這邊，從此絕口不提寶玉婚事，直到寶琴進入賈府，再被再次提起。

細讀端午前后的這幾回文字，你會發現，往前直到元春省親后眾人搬進大觀園，往后一直到五十回左右，看似很長的篇幅，其實都發生在寶玉十三歲這年，而這一年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他的姻緣。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