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大奎

了解《紅樓夢》的讀者都知道，榮國府的大老爺賈赦雖說承襲了一等將軍的爵位，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色鬼。

他在屋里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都擁有的情況下，還打算討要賈母身邊的貼身大丫鬟鴛鴦為妾。所幸鴛鴦得賈母保護之下，賈赦才放了手，沒敢強娶鴛鴦。但胡子一大把的賈赦后來還是花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叫嫣紅的女子填房，鴛鴦事件才不了了之，暫告一段落。

不過，大老爺賈赦的荒淫，給人留下覬覦賈母私房錢的印象就更深了。

賈母也為之被＂氣的渾身亂戰＂，當著邢王二夫人就曾痛罵：＂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里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么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

賈赦納鴛鴦為妾的動機，于是乎昭之若揭，只因年輕漂亮能干的大丫鬟鴛鴦掌管著賈母的私產，是賈母最信得過的家生子奴才，賈赦若能把她收為妾室，就可以控制賈母，在兩房之爭中占據主動贏得當家做主的權利。

這樣的分析推理的確沒問題，也符合邏輯。不過，賈赦納鴛鴦為妾的目的就這樣簡單？只是好色使然，還為了覬覦賈母的私房錢，獲得大房的面子？

其實不單單如此。

僅為了這兩項意圖，作為大老爺的賈赦完全可以悄然行事，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娶便是，是否娶得了，都無所謂，也不會造成多大影響。

然，賈赦卻是高調地宣稱，要納鴛鴦為妾，深怕別人不知道似的。賈赦如此興師動眾還大張旗鼓地指使大老婆邢夫人出面說媒，哄騙情商智商都在線的鴛鴦，給她畫了一張當了小老婆有多好的大餅，又威脅鴛鴦的哥哥嫂嫂等家人聽命順從，要求他們幾次三番勸說鴛鴦作姨娘是多么的體面。

當鴛鴦拒婚后，賈赦甚而斷了鴛鴦的后路，直言逃不出他的手心。

饒是這樣，鄙視賈赦不喜歡他的金鴛鴦還是決絕地公開對抗：＂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鴛鴦的主見、骨氣和剛烈由此可見一斑，她怎可能服軟給賈赦當小老婆？

但詫異的是，賈赦明了結局無出其右，鴛鴦作為賈母身邊不可或缺的大丫鬟，又不愿意當他的小老婆，賈母自然會欣喜地出面保護，卻偏向虎山行，不惜激怒得罪不起的賈母，堂而皇之公然討要？這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還心甘情愿惹上一身騷？

如此有悖常理的操作，顯然另有玄機。

畢竟承襲了一等將軍的大老爺賈赦再怎么荒淫無度，起碼的孝道和場面上的禮儀規矩以及為人處世的智商還是有的，斷不可能僅為了府里的一個家生子丫鬟，就無腦地違背賈母意愿與之做對，坐實不孝的千古罵名。

事實上，大老爺賈赦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在厲害關頭的表現就是最明顯的佐證。當賈母雷霆震怒，嚴令大房不得打鴛鴦主意將她納為妾室，賈赦夫婦也沒敢頂嘴一句，只得灰溜溜地說了些狠話，在賈母默許之下花錢買了個女孩填房，自個找了臺階下了事。

這也說明，賈赦納鴛鴦為妾，不僅僅體現他好色荒淫，又覬覦賈母的私房錢，在兩房之爭中贏得面子，還有深層次的意圖在里面，實有＂一箭三雕＂之意。

從常理而言，大老爺賈赦相中鴛鴦，固然是他好色的本性使然，畢竟年輕漂亮的鴛鴦長得＂水蔥兒似的＂，這樣的美人胚子，花心的賈赦當然垂涎欲滴。

更何況賈赦一直認為賈母偏心，對二房當家素來耿耿于懷，對年輕漂亮又能干的鴛鴦，還是賈母身邊最信得過的大丫鬟，掌握著賈母的財政大權，自然是拉攏的對象，如能把鴛鴦娶過來當小老婆，肯定百利而無一害，這樣的美事實現得了，當然最好。

但現實情況是，年輕漂亮能干的鴛鴦盡管是家生子奴才，卻正直剛烈，只忠于賈母，不可能與他這個糟老頭子沆瀣一氣的。

如此事實，大老爺賈赦也很清楚。但他還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惜任何代價動用一切有理沒理的手段將自己納鴛鴦為妾的心思昭告合府上下，弄得滿城風雨，這就事出反常必有妖，值得細論了。

賈赦另外的意圖最終的＂雕＂到底是什么？

答案其實就在邢夫人勸說鴛鴦以及鴛鴦的哥哥受賈赦威逼之下全盤托出的話語中。

四十六回說道，邢夫人受賈赦指使，以核心利益引誘鴛鴦當小老婆：＂你跟了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下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這個機會，后悔就遲了。＂

原來重點就在生兒育女上，大房如此勾勒的體面風光何嘗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于一般人而言，也是做夢都想抵達的目標。

以致鴛鴦的哥哥金文翔在威逼之下被說動后，也情不自禁向自己的妹妹全盤托出內心所想，若你當上賈赦的姨娘，憑你料理家務一把好手的能耐，完全可以撐起大老爺家的門面，娘家必然也乘勢而上發達起來。

這樣的＂各美其美，美美與共＂，豈不是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當然如此美事不過是金文翔想當然的渴望罷了。自私自利的賈赦哪可能這么好心？何況封建社會嫡庶尊卑的制度是那樣的等級森嚴？妾室的娘家人是不能夠與夫家論親戚關系的。

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就當不起賈環探春的親舅舅，精明的探春小姐在公眾場合還得喊王夫人為嫡母，稱呼自己的母親為姨娘，便是明證。

事實上，賈赦之所以虛張聲勢打著強娶鴛鴦為妾的旗號，很大程度也是大放煙霧彈而已，核心目的其實是為＂懼內＂的兒子賈璉擺脫當下的生育困境奠定基礎，為子嗣繁盛這一百年大計營造濃厚的氛圍，以便更好的傳宗接代實現大家族的開枝散葉。

大老爺賈赦荒淫無度的背后，也有封建大家族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他對兒媳王熙鳳僅育下一女早有不滿，兼之王熙鳳特別嫉妒賈璉的花心，不允許賈璉沾花惹草，將賈璉管得死死的，賈璉又對深得賈母欣賞的媳婦王熙鳳懼怕不已，不敢名正言順行使自己代表權威的所謂男權。

如此情形之下，他賈赦所在的大房香火也就岌岌可危，更別說枝葉繁茂家族延續了，與二房的差距也將更加凸現。

旁觀者清的大老爺賈赦，對此當然看得明白，也急在心里，但在賈母當家直接干預不了的情況下，為了打壓兒媳王熙鳳使其遵守＂三從四德＂，也為了展示神圣不可侵犯的大男子主義，讓賈璉不要那么＂懼內＂，便巧妙利用自己納鴛鴦為妾的卑劣想法，大造輿論，向賈母暗示深層次意圖。

不明究里的王熙鳳到底年輕，以為公公賈赦太寡廉鮮恥，以致她對婆婆邢夫人找她商議此事時嗤之以鼻，反感她毫無尊嚴的一味順從。

殊不知，賈赦的目的，更有針對她不能生育男丁還嫉妒丈夫這一致命的問題而來。

明了大兒子賈赦渴望繁衍后代的賈母，原本見微知著，也希望大家族子孫繁盛，也就配合支持了大兒子納妾的計劃，對邢夫人的過于順從也只是輕輕的嘲諷了事。

賈母不高興的只是賈赦夫婦對她的算計，討要一刻也離不開的鴛鴦大丫鬟而已，當她開玩笑似的告訴王熙鳳，＂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里，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

可王熙鳳據理力爭的回復：＂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

顯然王熙鳳這樣的應答讓賈母不滿意，盡管王熙鳳此說眾人都笑了，但賈母對王熙鳳善妒不愿收留鴛鴦有了不滿，從此就不再給王熙鳳＂我說行就行＂如此威風八面的管家權利。

后來，賈璉私娶尤二姐，賈母表示認可。對賈赦獎賞賈璉一個叫秋桐的丫鬟也不置可否。

久而久之，失去賈母支持的王熙鳳對賈璉的控制土崩瓦解，兩人從恩愛逐漸走向道路以陌，還釀成避免不了的千古悲劇。

假如當初王熙鳳能像精明的探春小姐那樣睿智，明白自身不利處境后，懂得大家族長輩不可違背的高高在上心理，能委屈求全，同意鴛鴦為賈璉妾室的安排，一則讓老封君賈母安心，二則封住公公婆婆之口，憑著她與平兒、鴛鴦打理家務的女強人能耐，賈府的繁榮昌盛說不定真的大有可期！

當然，對愛情婚姻執著專一的王熙鳳，于今天看來，是合法合理合情的，并沒有錯。只不過這在專制的封建時代，屬忌諱的＂七出＂之一的大罪過了！

綜上而言，賈赦興施動眾要強娶鴛鴦為妾，目的不簡單呢，身為一等將軍的他，為了一個不可能到手的丫鬟，敢在天大地大孝最大的時候公然悖逆孝道，必有大家族認同的意圖在里面：實際上，賈赦圖謀的不僅僅是年輕漂亮能干的鴛鴦本人，還藏有一個核心目的，也就是暗示賈母要以家族利益為重，對欣賞喜歡的孫媳王熙鳳不同意賈璉納妾應態度鮮明堅決反對，如此賈府才有望興旺發達。

見多識廣的老封君賈母，自然領會到大兒子賈赦好色背后封建而又冠冕堂皇的正統想法，只得心照不宣地與之達成默契，母子倆矛盾激化過程中的高度配合，便完美實現了支持賈璉納妾寄望他開枝散葉的長遠構想。

只是，事與愿違，這樣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盛極必衰＂的賈府最終＂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走向了沒落，被休后的王熙鳳自然＂哭向金陵事更哀＂，而正直剛烈的金鴛鴦在賈母殯天后，無奈以身殉主。

不得不說這是連鎖反應之下的悲哀與滄涼。正所謂：有心開花花不發。

可見，人世間的事，陰晴圓缺，輪回無常，有時計劃還趕不上變化，若刻意鉆營為我所愿，往往出乎意料甚而大相徑庭。詩云：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濁酒一杯無悲喜，半醉半醒方為真。當努力到無能為力后，不妨及時止損，做到盡人事安天命，隨遇而安，不也挺好？

作者：李大奎，七0后，法學學士，貴州湄潭人，紅學與漢史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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