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齊魯|吳伯簫先生的泰安情與萊蕪怯
文|李皓

生在萊蕪長在萊蕪,個人檔案上填的籍貫也是山東省萊蕪縣吳家花園村,可我國現當代著名散文家、教育家吳伯簫先生在世時,尤其是在其晚年的歲月里,喜歡對外稱自己是山東泰安人,并且還給兒女們留下了“百年之后”將自己的骨灰“撒向泰山”的遺囑。為什么會這樣呢?
追尋吳伯簫一生少小離家,輾轉曲阜、北京、青島、濟南、萊陽、延安、佳木斯、長春、沈陽多地,最后又回到首都北京的坎坷經歷,于諸多細枝末節事件的感悟中,用心觸摸吳老生前內心深處的情感神經,我們似乎不難找到問題的答案。
吳伯簫于1906年3月13日出生在萊蕪縣吳家花園村一個半耕半讀的富裕家庭。父親吳式圣先后從事初小和高小教學工作,還兼任縣教育委員,有著一年四次巡視全縣教育的權力。詩書傳家,自小在父親身邊接受著嚴苛家庭教育和基礎教育的吳伯簫,1919年高小畢業后,尚不滿14周歲就順利考入了地處曲阜的山東省立第二師范學校。從萊蕪去曲阜,泰安是必經之地。寒來暑往,每個學期都要往返,五年的求學時光里,少說也得有十多次途經泰安的機會。由此,吳伯簫對泰安便漸漸熟悉了。他覺得與萊蕪比起來,這是一個更有風度、更有文化涵養的地方。
1924年夏,吳伯簫從山東省立第二師范學校畢業了。由于家道中落,且叔父吳式賢正在武漢讀大學,父親吳式圣的意思是讓吳伯簫成家立業,借以減輕家庭負擔。可在曲阜深受“五四”新文化運動思潮影響的吳伯簫想上大學繼續深造,以便將來更好地走出去“有為也有位”。因此,畢業后不久,他即滿懷信心地奔赴南京,同時報考了河海大學和東南大學兩所高校,結果心高氣傲的他落榜了。回到萊蕪后,悵然若失一時無著的吳伯簫,正苦悶間,在曲阜孔府任教、對吳伯簫也有所了解的萊蕪同鄉王毓華,介紹其到孔府擔任孔子第77代孫孔德成的英文教師。樂為其事,吳伯簫即刻應允。樂見其成,父親吳式圣在滿心歡喜地送吳伯簫就職之后,私下里便開始籌備起吳伯簫的婚事來。
可吳伯簫并非像父親想的那樣自此開始“成家立業”,他看重的是孔府的學習環境,他在幫家庭減輕經濟負擔的同時,忙中偷閑,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學業,以圖來年東山再起。
依舊是很有規律地途經泰安在萊蕪、曲阜間往返。興致來了的時候,吳伯簫也曾動過順便爬爬泰山的念頭。可這種美好的愿望還未來得及付諸行動,他就被父親“兜頭澆了一盆涼水”:1925年1月的一天,吳式圣以“母親病重”為由急召吳伯簫回家。吳伯簫急三火四地經泰安趕回萊蕪,踏進家門見到的卻是一臉笑盈盈的母親。母親告訴吳伯簫,父親是騙他回家完婚的。
真是晴天霹靂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都準備好了。他在院中的石榴樹下給父親下跪,執拗地不從。無奈父親以死相逼。怕出人命,吳伯簫只好屈從父親,草草地走了形式(只同屋和衣而眠兩晚,并未圓房)。到第三日黎明,在小城悄悄貼出反對包辦封建婚姻的“告示”后,吳伯簫便“逃婚”離開了萊蕪。
返回曲阜途經泰安時,失魂落魄的吳伯簫心里五味雜陳。他是愛萊蕪、敬父親的。可此時的他又是多么地怕萊蕪、恨父親啊!經此一事,他覺得萊蕪是無法再呆下去了,于是更加堅定了考學走出去的決心。
1925秋天,吳伯簫如愿以償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英文系預科。
考上北京師范大學,雖然實現了愿望,也有了落腳點,但“違了父命”的吳伯簫,自知從此以后老家是很難自由進出了。封建包辦婚姻筑就起一道高高的門檻;認定退了婚就對不起親家老友、堅決不松口不毀約的父親,像兩扇厚重堅硬的大黑門,緊閉著,讓吳伯簫連去開的膽量都沒有。
讀大學的經費也指望不上家里了。無奈,假期吳伯簫只能寄居在學校,靠課業之余做家教,靠給報紙寫稿子賺稿費,來維持學業。某年春節,他甚至窘迫到了要預支稿費維持生計的窘地。
然而,久處他鄉,又有哪個游子不思念生養自己的故土呢!或許是泰安和萊蕪留在吳伯簫心里的記憶太多太多的緣故,1929年9月,在尚未完成全部學業的情況下,吳伯簫竟請長假,乘車趕往地處泰安的山東省立第三中學,任職教務主任。經濟上實在是太窘迫了,他既想先賺點錢完成學業,同時也有意為畢業后的就業找出路。因為泰安他熟悉啊,并且距萊蕪也不遠,落腳這里,總會找到回家的機會和理由的。不想,僅僅任職兩個月的時間,因為國民黨黨棍挑動學潮風波,吳伯簫迫不得已離開了學校。
回到北京師范大學,潛心學習了一段時間后,1931年2月,吳伯簫又與同學曹未風一起去青島謀職。靠熟人幫助,吳伯簫得以任職青島女子中學訓育主任兼英語教員。讓吳伯簫慶幸的是,在這里,他結識了郭靜君,并很快建立了戀愛關系,最終成為終生愛人。
與郭靜君確立了戀愛關系后,吳伯簫的就業有了方向。1931年夏天,拿到大學畢業證書不久,他即赴青島做起了《民國日報》副刊編輯,同時兼任青島大學教務處事務員。
在青島工作的三年多時間里,吳伯簫邊工作邊與郭靜君談戀愛,還業余為報紙寫稿賺取稿費,直至1935年1月調往濟南鄉村師范學校,任教務主任兼語文教員。
1936年8月,吳伯簫又調往山東省教育廳任第一科高教股主任。這年秋天,他與郭靜君在濟南青年會完婚,開始了琴瑟和鳴的甜蜜生活。
新婚燕爾,正當二人憧憬著美好未來時,1937年1月,組織上又決定調吳伯簫擔任萊陽鄉村師范學校校長。無奈,已有身孕的郭靜君,只好只身回到青島娘家居住。
1937年春天,吳伯簫因事路過泰安。許久沒到過這座熟悉的城市了,往事歷歷,念及在曲阜山東省立第二師范學校就讀時校長范明樞(泰安人)的教誨,吳伯簫特地抽出時間,一路打聽著到泰山腳下的一所小學去拜望自己崇敬的先生。師生相見,交談甚歡。后來,吳伯簫還因此成就了一篇散文《范明樞先生》,可見師生情誼之深厚。
吳伯簫在萊陽鄉村師范學校的工作是富有開創性和建設性的,后由于抗戰的全面爆發,在任不到十個月,學校就解體了。遣散了學生之后,經過再三考慮,吳伯簫輾轉投奔了延安。
吳家花園村的不少老人都還記得,當年吳伯簫在濟南工作時,在未與郭靜君成婚之前,是回過一趟萊蕪老家的,起因是為其母親奔喪。在家住了近一個月,“婚約之妻”不時從面前經過十分尷尬,父親更是不給什么好臉色。自知內心有愧的吳伯簫,雖度日如年,但他還是堅持一忍再忍,“已經得罪過一次父親,我真的不能再得罪他老人家了。”
為了新中國的高等教育事業,自1946年1月起,吳伯簫又奉命一路北上,先到張家口,后去佳木斯、長春,又到沈陽,一路為開拓大東北的高等教育事業“打前站”,直到1954年初調回北京擔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社長兼副總編。
身居北京的日子里,吳伯簫時常念及泰安、念及萊蕪。無奈,父母均已過世,“婚約之妻”仍“留守”家中,他不好回!他只能不時寄回些點心和款項補貼家用,借以表達自己對“她”無法言明的歉意;他只能把對家鄉對親人的思念,寫進一封又一封給外甥亓舉安的書信中。
“婚約之妻”去世后,據說吳伯簫是動過回老家萊蕪看看的念頭的。在寫給外甥亓舉安的信中,吳伯簫也多次表達過這層意思。可公務繁忙、公干多多,吳伯簫總是一次又一次地錯失機會。
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晚年的吳伯簫,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要回故鄉萊蕪走一趟的,他寫信給外甥亓舉安,表示要“借應邀到山東大學講學的機會回家鄉看看”;他還與幾位山東文友相約,屆時“一起去泰安爬泰山”。
或許是應了“近鄉情更怯”這句古話吧,動了真心的吳伯簫,繁忙工作之余,也在為回故鄉做著這種那樣的準備:他對進京采訪他的山東記者說“抽空一定回濟南、回萊蕪看看”;他把對泰安的回憶和對泰山的感情,寫進給泰安一中《語文小報》編輯組的回信中……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就在吳老十分上心地盤算著行程的時候,他被查出患了不治之癥。萬般無奈,吳伯簫只好將愿望寫進遺囑中,“把骨灰撒向泰山。借機會子女可朝東岳,登玉皇頂,看日出。眺望都沒有到過的父祖的故鄉”。
毫無疑問,對故土萊蕪,吳伯簫是深愛著的!但當年違背父愿的決絕“逃婚”,又確實在他與故鄉和親人之間立起了一道屏障,雖看不見,卻感觸得到。越是有愧于故鄉,越是有愧于親人,吳伯簫就越不敢輕易舉步。由此,在當年萊蕪尚是隸屬于泰安管轄的一個縣的情況下,吳伯簫對外宣稱自己是泰安人,也就沒有什么可奇怪可詬病的了。他愛泰安,也愛萊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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