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藝術學院的碩士生Queenie正在收拾行李，準備6月7日提前踏上回美國的飛機。5月底，他剛放了暑假回到上海，美國簽證政策在此時突然收緊，只在家呆了兩三天的他決定立刻動身回美。

“我只是想按時完成我的學業。”他說，“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我不想和一個瘋子賭概率。”

Queenie的經歷是很多在美留學生的縮影。近日，美國政府接連宣布，撤銷哈佛等精英大學招收國際學生的資格、全面暫停外國學生赴美的面簽預約、對申請人進行更為嚴格的社交媒體審查，后又宣布將“狠狠撤銷”在美中國學生的簽證。

一系列政策都劍指在美讀書的中國學生，一招比一招狠。“美國留學”的話題標簽因此不斷登上各大社交媒體的熱搜，關于假期是否回國、簽證申請被拒、面簽預約被取消的帖子愈發層出不窮。

近幾十年來，美國一直是中國學生的首選目的地。中國教育機構新東方2023年發布的白皮書顯示，美國是31%準本科生的意向留學國，排名首位。美國的官方數據顯示，2024年共有近28萬名中國學生在美國留學，占其所有國際學生的四分之一。

2024年，共有約27.7萬名中國學生在美國留學

隨著特朗普政府出臺越來越多不利的政策，現在越來越多的中國學生開始將目光看向世界其他地方。

“說起留學，家長們現在第一個排除的就是美國。”留學機構億文教育咨詢有限公司負責人張源媛稱，由于面簽預約暫停，很多美國大學更改了開學安排；許多學生還需要因此更改住宿協議、協助應對社交媒體審查等服務，這些都讓留學機構的服務周期和溝通成本“顯著增加”，學生也因此“知難而退”，考慮轉向英國、澳大利亞、新加坡等國家。

Queenie也是其中一員。“未來我肯定不想再美國繼續讀書了。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他表示，由于特朗普一直在縮減美國大學的聯邦資金，未來的博士學位可能會去澳大利亞就讀。

“特朗普上臺之后，我不得不時常關心政治。這不是我想要的，我覺得很累。”作為一名藝術專業的學生，Queenie認為，特朗普政府對言論審查和創作的干預越來越重，這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的學習和創作，“如果未來十年我還要在美國繼續生活，我一定會陷入到政治抑郁的情緒中去。我想把放在政治上的目光，重新放在自己身上。”

在簽證政策收緊之前，特朗普政府在和各高校的沖突中，曾以打擊反猶太主義為名，逮捕了大量參與抗議的學生，后又在沒有提前通知的情況下，吊銷了數千名國際學生的簽證。Queenie的同校同學兼好友渣渣曾親身參與過多次挺巴勒斯坦校園示威，并且親眼目睹過一同參與示威的同學被警察打傷、逮捕，后又被釋放的過程。

“當警察來帳篷示威營地清場的時候，留學生總是最先逃跑的。因為我們都有一個擔憂：如果被抓進監獄里，我們的簽證可能會受到影響，也會面臨被學校開除的風險。”她表示，自己并不認同美國政府將參與挺巴勒斯坦和加沙的示威等同于反猶太主義的做法，“因為當時示威游行的時候，很多猶太學生也參加了。”

美國高校挺巴勒斯坦示威抗議（受訪者供圖）

校園示威者高舉“解放巴勒斯坦”標語（受訪者供圖）

示威現場維持秩序的警察（受訪者供圖）

除了親見警察的暴力行為之外，渣渣表示，自己“幾乎每次”在入境美國的時候，都會遭到海關人員的辱罵。

“大學四年間，我每次進出美國都是很恐慌的。”渣渣說，“美國的海關人員會把你當成犯人一樣，不停地盤問你的家庭狀況、來美國的目的是什么、如何交學費等等，這是我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遇到過的情況。幾乎每次，他們都會對排隊的人罵臟話，特別是對我們留學生。我的同學和朋友也說過，每次在美國過海關的時候都感覺身心遭到了侮辱。”

對于近期特朗普政府針對中國留學生的政策，渣渣表示，這樣的政策是“極其種族主義”和“完全反智”的，有違美國憲法中“人人平等”的精神。渣渣還稱，早在簽證政策收緊前，美國移民執法局已將很多持學生簽證和合法身份的國際學生遣返回國，這在留學生群體中已經造成恐慌。

“因為特朗普的政策從不按邏輯出牌，恐慌的陰影幾乎籠罩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她說，“鐵拳每天不停地從天空上落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砸在自己的身上。”

正在美國佛羅里達州攻讀碩士的余一池也表達了類似的不滿。“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這種感覺，就是你在這個國家作為一個二等公民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自從知道特朗普對中國的學生越來越不友好之后，我發現，當自己的生活權益受到侵犯的時候，我自己也越來越沒有底氣去爭取我的權利。”

采訪中，余一池分享了自己發現公寓電費過高而去申訴的過程。“電費公司的態度就是置之不理。公寓物業言語間表達的意思就是，如果你不想住，你大可以搬走。”她說，“當一個國家的領導人明確指出不歡迎中國這個國家的學生，我們就只能越來越活在一個越來越‘被針對’的環境中。雖然我們的合法身份暫時沒有受到影響，但在我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自由度和舒適度都被縮緊了。”

對于特朗普政府的做法，余一池表示，剛開始時大家還會對特朗普政府表示不滿，當地居民會時而組織集會抗議，但現在，隨著事情發展，抗議和不滿的聲音越來越小。“大家確實已經呈現出一種疲態，不僅是中國留學生，就連有美國公民身份的人都是如此，大家的共同感受都是‘麻了’。”

余一池還透露，自己的學業也因為特朗普政府的政策受到影響。她觀察到，特朗普上任后，她所在的學校和專業中中國留學生的比例大幅降低。此外，特朗普還在上任之初宣布，取消聯邦政府的DEI（指多元化、公平和包容）政策，學校很多DEI相關的課程都被取消，其他課程中涉及到DEI的內容也“不允許拿到明面上討論，大學的整體的環境都面臨不同程度的言論約束”。

特朗普簽署行政令，取消美國聯邦政府的DEI政策

余一池表示，在簽證禁令出臺后，在學校的留學生微信群里，大家都在討論，暑假還能不能回中國。“大家都很害怕被美國海關盤問、留下記錄，進而影響簽證狀態。”她還稱，男友所在的理工科專業屬于“關鍵領域”學科，全系所有留學生都“很默契地選擇”留在美國。

“我認為，他（特朗普）希望通過要挾的方式時刻警醒你：‘在我們的國家要聽話，否則我們隨時隨地就可以把你趕出去。’”她說，“很多美國留學生會因此受到精神方面的影響。尤其是當你和家人朋友傾訴自己在擔驚受怕的時候，他們的回復通常是‘你可以回國啊’。但我們需要完成學業，需要考慮很多其他的因素，實際情況遠比能說出來的要復雜。”

“特朗普政府的這些行為，只是想要大量的制造恐慌，他不在乎道德上的約束，不在乎他作為一個國家的總統應該做到嚴肅和包容，他只希望吸引全球的注意力。”余一池說，“他顛覆了我們這一代人對于國家領導人的想象。”

害怕出入境遇阻，這是很多美國留學生的共同擔憂。現年44歲的Cilia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為了出國讀書，在過去一年里曾被美國大使館連續拒簽四次的經歷。

采訪中，Cilia自稱“大齡留學生”。她原本在國內經營一家新能源汽車設備公司，時間長達二十余年。被問到為何執著于出國留學時，她回答稱，自己經營公司的時間越久，越意識到管理思維和國際接軌的重要性。“只有走出國，我們才有出路。”

Cilia原本希望就讀加州科技大學的工商管理專業。但在拿到offer之后，簽證遲遲通不過。“三次拒簽之后，我的心情都是很崩潰的。每一次都感覺天塌了。”Cilia回憶道，“等到第四次再次被拒，我就待在簽證官的窗口不愿意走，我追問簽證官究竟是因為什么原因給我拒簽，但他并沒有給出我明確的回答。”

過去一年內，Cilia曾被美國大使館拒簽四次

四次拒簽之后，Cilia表示，自己雖然一開始“有些焦慮和不滿”，但在事后復盤時她意識到，問題可能主要還是在于自己的學校排名和英語水平不夠好。最終，她決定更換申請的學校和專業，并參加語言考試，終于在今年成功通過第五次簽證面試。現在的她正在北亞利桑那大學攻讀商業分析碩士，預計將于明年畢業。

“事在人為。只要你堅持你想要去干的事情，努力去執行，我覺得最終都會實現的。”她還稱，自己在美國讀書的這一個學期收獲很大，未來可能會把自己的小孩也接到美國來，感受一下這邊的環境和氛圍。

但由于簽證政策巨變，Cilia對孩子能否來到美國也“有些擔心”，但籌備的腳步并未因此放慢。“困難都是暫時的，”她說，“就算最后沒能成行，留在中國也很好。”

“現在，國與國之間的依賴性是非常重的，中國離不開世界，世界也離不開中國。雖然特朗普的任期還有四年，但隨著未來發展，我認為，美國和世界都只會越來越意識到中國的重要性。”Cilia說，“我過去二十幾年里的感受是，中國的年輕人，一代比一代強。我堅持認為，無論是不是待在國外，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走出來。只有走出來，你才能把自己的家鄉建設得更好。”

剛從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畢業的碩士生Sofia則多了一些對未來的擔憂。她表示，自己原本計劃畢業之后回國休息一段時間，但考慮到自己的簽證將于明年2月到期，簽證的限制還在不斷升級，自己現在“不敢回國了”。現在，她正在美國一邊工作，一邊籌備申請后續的工作簽證。

據Sofia透露，她所在的華盛頓地區有“很多”被無故撤銷簽證的學生，她的大學中也早早出現了這樣的現象。Sofia稱，她的一名同校同學曾有一次駕駛超速的違法記錄，雖然已經按時繳納罰款，但仍因此被吊銷了簽證。這讓她深感周圍幾乎人人自危。

美國務卿魯比奧5月宣布，未來將“狠狠吊銷”中國留學生的簽證

“聽說還有很多同學被無理由取消了簽證和合法身份。學校方面也只能提供間接的法律援助，在恢復簽證上沒法直接幫上忙。”她說，被取消簽證的同學只能被迫轉學，或者調整自己的學習計劃。“大家都很怕，感覺在這件事情之后，大家的擔憂非常明顯地加重了。”

相比恐慌和焦慮，Sofia表示，自己更多的心態還是“猶豫”和“觀望”。她表示，雖然美國政府出臺的政策對留學生非常不利，但自己短期內還沒有離開美國的想法，并且自己的弟弟也剛剛成功拿到了學生簽證，即將赴美就讀本科。

“風浪再大，總會過去。”Sofia說，“現在我們能做的，可能只有等待。”

除了在美的學生之外，簽證政策的巨變也影響著未來即將赴美的學生。現年18歲的Mandy剛剛拿到美國圣地亞哥大學的offer，原計劃6月中旬開始辦理簽證。她表示，現在還不知道簽證還能否正常辦理，以及未來能否如期開學。她表示，目前自己所能做的，除了等待之外，就是刪除了之前發的大部分朋友圈。“這種自我審查，在我看來實在沒有必要。”

Mandy稱，此次準備留學，最大的感受就是“美國變了”。

2017年至2018年，還在上小學的Mandy曾和母親在美國生活過一年。“當時很喜歡那兒的文化和風土人情，所以才做出了留學的決定，”她說，“曾經我以為，美國文化是自由、平等的代表。但現在，美國政府的做法讓我越來越覺得，我只能生活在‘被規訓的自由’之中。”

盡管風聲越來越緊，但Mandy表示，自己從未后悔過留學的決定。“我們其實遠沒有媒體報道的那么焦慮。”她說。

Mandy表示，自己遠沒有媒體渲染的那么焦慮

她的想法也幸運地得到了家里人的支持。在接受采訪時，Mandy的媽媽表示，她對女兒的留學前景整體上持“非常樂觀”的態度。

“特朗普的政策變化很快，所謂的新政策目前還只是空談，沒有落實到行動上。”她表示，“中國留學生數量這么大，未來肯定會有解決的辦法。”

Mandy和媽**想法，是很多留美學生和家庭共同的心態。“走一步，看一步。”接受采訪時，幾名留學生都不約而同地這樣說。

相比當下的簽證政策收緊，余一池的擔憂更多地放在了特朗普對未來一代人的影響上。“特朗普正在塑造下一代的美國、甚至是全世界的孩子對總統的認知，因為他們從小成長和生活的環境就是這樣一位總統陪在他們身邊，他們會因此認為這樣的總統是好的。也許未來的政治會走向會徹底改變，我們可能會迎來一個更娛樂化的時代。”

“保持清醒，保持憤怒。”Queenie說道，“對于現在的我們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事。”

（受訪的在美中國留學生均使用化名。）

（編輯：劉真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