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宏通廣博 縝密深沉
——《沈鵬全集·文藝理論卷》序言
文/程大利
沈鵬先生是我素所崇敬的同道長者。他的書法藝術,不讓前賢,開辟出獨樹一幟的筆墨境界。書法之外,他還是一位卓越的詩人,詩書并參,唱嘆自如,內蘊深沉,獨具懷抱。同時他還是書法教育的一代宗師,為當代書界公認。其實,在詩、書之外,沈鵬先生還是一位有著重要貢獻的美術史論學者、文藝理論家和批評家。一方面,由于詩歌、書法和隨筆散文的創作實踐,積累了思考的基礎,亦由于詩文書法的融通,使得沈鵬先生的理論文字別具特色和實踐意義。思考之深、見解之卓、格局之大、胸懷之廣,均體現在文字中,縱橫古今,理事無礙,體現出深刻的思想價值。另一方面,是因為他長期從事出版工作,青燈黃卷,編輯校讎,積累下了數量眾多的藝術評論文字,在人民美術社的出版物中,未落作者個人名款的文字更多,諸如編者說明、后記跋語等等。此外,還有一批審讀意見見諸文字。這些作品有著如章學誠所說的“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校讎通義序》)的意義,體現出先生獨特的學術特色。在大量藝術評論類文字中,有對現象的批評與分析,有對作品的品讀與鑒賞,更有對青年一代的期望與指導,這些文章綜合在一起,展現出當代文藝發展的一個剖面。近十多年來,沈鵬先生又先后在中國國家畫院、中國書協等多處擔任講席,留下了眾多授課文字,經其親自整理改訂,得文二十余篇,每一篇都是他多年來苦苦追尋學問真知、上下求索而得出的“晚年結論”,濃縮著他的學術見解,體現著他的人文關懷。

近來,中國書法出版傳媒集團編輯整理卷帙龐大的《沈鵬全集》,專立《文藝理論卷》,分為“書法本體論”“繪畫本體論”“文藝批評”“評論”“授課實錄”“談藝錄”幾個方面。將沈鵬先生的文獻資料,較為完備地收錄其中。謬承沈鵬先生信任,囑我為之作序。雖然,對于先生這方面的著作,以前基本上都讀過(因為工作的原因,一部分文章,我經常是第一批讀者)。但重新系統的再次品讀先生的文章,仍有屢讀屢新之感。對于沈鵬先生文藝理論類著作,在學術和思想上的特點,要而言之,我以為有以下數端:廣博宏通,學術視野開闊;縝密深沉,理性思維嚴謹;勇于擔當,見自由獨立的學術風骨;情感真摯,體現真善美的人文溫度。

沈鵬先生的學術視野至為開闊,廣博宏通是他在學術上的一個特點。所謂廣博,一是他的知識面廣博。先生雖以書法創作名世,但日常花在讀書上的時間,比臨池還要多。據我了解,從青少年時期開始,沈鵬先生就養成了良好的閱讀習慣。小時候有位老師是清末的舉人,對他影響至深。傳統文化經典,如《古文觀止》,加上唐詩宋詞等,兒時就做了很多功課,這方面,先生有童子功。青少年時期,他尤其愛閱讀各類文藝刊物。思想新銳,渴求真知。在性情上,沈鵬先生敏感而內斂,尤愛思考。在那個時代,中西思潮的碰撞,也在先生敏感的內心中,持續發酵。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沈鵬先生一直從事編輯出版工作,工作屬性對愛讀書的他來說如魚得水。因為時代的風雨,他的人生也曾幾度坎坷,但是無論在多么艱難的環境,他依然堅持著閱讀和思考。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閱讀伴隨沈鵬先生走過了最艱苦的歲月,也為他后來在學問和藝術上,取得成就奠定了基礎。學術視野的廣闊,與他的人生閱歷、工作經歷等密不可分,但更重要的還在于他愛研究、愛思考的天性。從先生文藝理論方面的著作看,廣博的特點也是非常明顯。他的學術觸角,不僅僅在于書法史論這些他的當行本色上,還涉及到了詩詞、中國畫、音樂及西方文藝等方方面面。廣博的同時,先生的學術特色還體現出一個“通”字,特別是對大文化視野下,對不同藝術種類的關系的研究,如詩與書、詩與畫、畫與書,一些規律性的東西,他都有獨到的思考。他晚年總結出的“宏揚原創、尊重個性、書內書外、藝道并進”,揭示了藝術學習與創作的規律,他的這十六個字,雖然是書法教學方針,實際上對任何藝術領域都適用。當代書畫界有個明顯弊端,書畫家普遍不愛讀書,不作學問的深究,即便是美術史論界,大家也都普遍圍繞著課題,在狹窄的一畝三分地上耕作。社會分工的日益精細,使“專家”凸顯,而“通人之學”,漸成絕響。實際上,我們在回首前輩大家的時候就可發現,廣博宏通、融匯東西是他們共同具備的學術底色。“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正是中國學術的優良傳統。現代國學大家張舜徽先生說:“如欲權衡人才之輕重,蓋有專家與通人之別。專家路窄,通人路寬;專家但精一藝,通人則能開廓風氣。影響于當時及后世者,則以通人為大”(張舜徽《致劉夢溪札》)。在我看來,于書畫及文藝理論方面,沈鵬先生進入了“通人之學”的高境界。

廣博宏通之外,沈鵬先生的學術研究,體現出縝密深沉的特點。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者為注重去偽存真、正本清源的考據工作,二者講究嚴密的邏輯性和思辨性。在書法史研究上,沈鵬先生有《宋金尚意書法述略---兼論蘇黃米蔡“四家”》《傅山書學的原創精神》等,先生的這類研究論著,對歷史事實考辯清晰,注重對書法發展的源流脈絡的考察分析。立論建立在史實的基礎上,同時還重視時代思潮影響和藝術本體發展的內在邏輯,比如他提出宋人“尚新意”,尤其要注意唐宋以來意識形態對宋代尚意書法的影響,特別是禪宗“心即是佛”“心即是法”與書法家“得妙于心”的相通之處。這些創見,對于書法史研究而言,極有價值。先生部分考證文章,亦常以學術筆記的形式呈現,如《“滕王閣序”非蘇書》《<書譜>拓本跋文》《跋自書前后<赤壁賦》等,均非長篇大論,但可見他在細微之處下功夫。其實很多前輩學者,論學的方式都是豆腐塊般的筆記文字,卻不知曾幾何時“磚著”流行。沈鵬先生在這一點上,卻很好地秉承了前輩學者對學問的態度,從不會為著書而著書,他的文章,從沒有故弄玄虛的東西,一句廢話不說,簡練又不乏深刻。< p>

沈鵬先生有著大多數藝術家所缺乏的思維能力。對于很多問題,他有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最能體現他的這一學術特點的是他對書法本體的論斷。他的《書法,在比較中索解》一文,對書法的性質,以及書法的內涵和外延這一聚訟紛紜又懸而未決的“公案”,通過剝繭抽絲式的論證方法,一層又一層,進行系統性闡發并得出了可靠結論。他從詩、書、畫三門藝術的比較開始,分析三者的異同,由此確立三者的個性特征,再從書法藝術的特點進行剖析,澄清“把書寫的素材當作內容”的誤解,得出了“書法是純形式的,它的形式即內容”。這一論斷,顯示出他思維之網的嚴密。對當代書法而言,其意義也在于解開了一個爭論已久懸而未決的學術課題,更重要的還在于為當代書法的形式化追求,特別是“現代書法”的發展,找到堅實的理論基礎。單說這一點,后世在研究當代書法史的時候,就是繞不過去的一頁。
對于所謂“丑書”的問題,沈鵬先生有著深刻的認識,尊重創造,“寧丑毋媚”,他對傅山的理論和時代審美精神的發展有獨到的思考和認知,對于匡正時弊,拓展審美視野,作了艱苦工作。他所倡導的創造精神對當代書法藝術的發展有著重要意義。

沈鵬先生的學術思想,還體現出知識分子的擔當精神和自由獨立的人格。沈先生不愛張揚,但卻有著強烈的擔當意識。對家國前途和社會倫理的關注正是兩千年來中國文化的傳統,而這種傳統已然成為沈鵬先生的“文化自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傳統士大夫的“憂樂”情懷和現代知識分子在“五四”精神影響下的現實冷峻的批判精神,在沈鵬先生身上高度統一。比如他對啟蒙的關注、對環境保護問題的憂思、對社會倫理亂象的批評,他一直有著一雙“冷眼”,他的很多文章和思想,都直面著現實和當下,同時善于把現實與歷史聯系起來。憂患意識和現實關懷,總是縈繞在先生筆端。在沈鵬先生的教學實錄中,他反復強調“普世價值”“人文精神”的重要性。他主張要尤其重視傳統文化中蘊含的“普世價值”,“人文思想是傳統文化的精華部分”,“尊重人,尊重個人人格的獨立性,尊重人的創造意識”。在書法上,他也尤其重視原創精神。呼吁尊重藝術規律、尊重藝術個性,呼吁樹立民主、多元、包容的學術風氣。從當代書法史的角度上說,當代書壇幾十年來呈現出的百花爭艷式的發展,與沈鵬先生等人一直倡導的學術民主精神,有著很大關系。在學術上,沈鵬先生從不盲從,既不盲從上級,也不附和時風,他總是站在文化繁榮、藝術發展的角度,強調兼容并包的理念,強調藝術自身的規律性。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在沈鵬先生的文字中清晰可見。

閱讀沈鵬先生的文藝理論文章,可以感受出真善美的人文溫度。尤其他的藝術評論,對后學總是極力扶植,不吝稱贊。但借助權力的庸俗之舉,他是不屑的,這類人找他寫文章,時時被拒絕。對前輩的品鑒,深刻的分析之外,亦每多感恩之情。對后輩的提攜,在贊美和關愛的同時,亦常有啟示和鞭策。他的評論文章有一種情感的溫度。沈先生的文字干凈、簡潔,尤重準確,文字雋永,富有韻味,一如其詩。有時候娓娓而談,在平淡的語體中見學識、見思想。劉勰《文心雕龍·知音》說“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沈鵬先生的藝術評論,每一篇都寄托了他深厚的感情。他從不敷衍、應酬,在評論家中,能像沈鵬先生這樣的作風,是比較少見的。他對于評論的態度和原則,他對評論所灌注的情思和關懷,值得每一位評論家學習。
我與沈鵬先生交往數十年,以上幾點,是我對他文藝理論方面成就的膚淺認知。以此求正于同道和廣大讀者。
文章與視頻來源:《中國書法》雜志
·沈鵬先生簡介·

沈鵬,別署介居主,著名書法家、詩人、美術評論家、編輯出版家,首批國務院有突出貢獻專家。
一九三一年九月一日出生于江蘇江陰一個教師家庭,先后就讀于城南小學(外祖父王逸旦捐資首創)、南菁中學(外叔公王心農曾任校長)。十五歲時發起創辦文學刊物《曙光》并任主編。十七歲入大學攻讀文學,投身愛國學生運動,后轉學新聞(北京新聞學校)。十九歲起,長年從事美術出版工作,同時撰寫評論。四十歲以后投入詩詞、書法創作。歷任人民美術出版社編輯、副總編、編審、編審委員會主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代主席、主席。現為全國政協委員、中央文史館館員、中國文聯榮譽委員、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中華詩詞學會名譽會長、中國國家畫院書法篆刻院院長、中國美術出版總社顧問,并兼任多種社會職務。
書法精行草、善隸楷。老年致力于書法高研人才培養,制定并貫徹『十六字方針』(宏揚原創,尊重個性,書內書外,藝道并進)。提出中國書法可持續發展的理念。古典詩詞創作發表逾千首。專注美術、書法理論和實踐研究,撰寫評論文章百余萬字。先后出版詩詞、散文集《三馀吟草》《三馀續吟》《三馀再吟》《三馀長吟》《三余箋韻》《桃李正酣》,評論文集《書畫論評》《沈鵬書畫談》《沈鵬書畫續談》《書法本體與多元》《書內書外》及各類書法作品集凡五十余種。
榮獲『造型藝術成就獎』、『中國書法蘭亭獎』終身成就獎、『全國第三屆華夏詩詞獎』榮譽獎、『中華藝文獎』終身成就獎、『中華詩詞』榮譽獎、聯合國Academy『世界和平藝術大獎』等,并獲得『十大感動詩網人物』『卓有成就的美術史論家』『編輯名家』『愛心大使』『中國十大慈善家』『中國十大魅力英才』等榮譽稱號。熱心文化、教育、出版、公益事業,長期大量捐款,捐贈名人書畫作品、文物、圖書等。捐資設立:“人民美術出版社沈鵬學術圖書出版獎勵金”、“中華詩詞學會第一、二屆沈鵬詩書畫大獎賽”、“中華文學基金會育才圖書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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