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畫的真性
2021-03-02 19:20
本文作者:朱良志
文人畫,又稱“士夫畫”,它并非指特定的身份(如限定為有知識的文人所畫的畫),而是具有“文人氣”(或“士夫氣”)的畫。“文人氣”,即今人所謂“文人意識”。文人意識,大率指具有一定的思想性、豐富的人文關懷、特別的生命感覺的意識,一種遠離政治或道德從屬而歸于生命真實的意識。所以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文人畫,就是“人文畫”——具有人文價值追求的繪畫,繪畫不是涂抹形象的工具,而是表達追求生命意義的體驗。
陳洪綬 雜畫冊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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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畫發展的初始階段,“真”的問題就被提出。五代荊浩《筆法記》提出“度物象而取其真”的觀點。在他看來,有兩種真實,一是外在形象的真實(可稱科學真實),一是生命的真實。荊浩認為,繪畫作為表現人的靈性之術,必須要反映生命的真實,故外在形象的真實被他排除出“真”(生命真實)的范圍。水墨畫因符合追求生命真實的傾向,被他推為具有未來意義的形式。
石濤 金山龍游寺圖冊 之二
北宋以后,文人畫理論的建立在很大程度上是圍繞“真”的問題而展開的。有一則關于蘇軾的故事寫道“東坡在試院以硃筆畫竹,見者曰:‘世豈有朱竹耶?’坡曰:‘世豈有墨竹耶?’善鑒者固當賞識于驪黃之外。”東坡等認為,形似的描摹,并非真實,文人畫與一般繪畫的根本不同,就是要到“驪黃牝牡之外”尋找真實。畫家作畫,是為自己心靈留影。文人畫家所追尋的這種超越形似的真實,只能是一種“生命的真實”,是作為“性”的真實。
惲壽平 雙清圖軸
明李日華說:“凡狀物者,得其形,不若得其勢;得其勢,不若得其韻;得其韻,不若得其性。”這段話可以幫助我們劃分中國繪畫發展的三個不同階段,即:由“得勢”到“得韻”,再到“得性”的三個階段。中國早期繪畫有一個漫長的追求形似動勢的階段,如漢代在書法理論的影響下,繪畫就有此特性。自六朝到北宋,在以形寫神、氣韻生動理論影響之下,又出現了對畫外神韻的追求,畫要有象外之意、韻外之致,從顧愷之的“傳神寫照”到北宋畫人對活潑“生意”的追求,都反映出這內在的義脈。
金農 墨戲圖冊 之一
但自北宋之后,在文人畫理論的影響下,由于對繪畫真實觀討論的深入,繪畫中出現了一種新質,就是對“性”的追求,此時繪畫的重點過渡到對生命本真氣象的追求。從元代到清乾隆時期的文人畫發展,從總體上可以歸入這“得性”階段。
明末清初畫家陳洪綬是一位具有超然情懷的詩人、藝術家,讀他的詩,看他的畫,乃至欣賞他的書法,都給人同樣的感覺。他似乎不是活在現世中,他的目光總在嘗試越過一切有限存在,超越時間秩序,尋找他的精神意趣,尋找人的存在價值。
陳洪綬 摹李公麟乞士圖
作于1639年的《摹李公麟乞士圖》軸(圖1),是他的一件人物畫作品,圖中唯畫有一戴著斗笠、托著缽盂的高士,別無他物。自題云:“己卯秋杪作于云居。時聞箏琶聲,不覺有飛仙意。”在山居中聽到音樂聲,竟然飄飄然有飛仙之意,手下所畫一乞士,如在云中行走。正所謂“一缽千家飯,孤身萬里游。青目睹人少,問路白云頭”。所乞者何?精神之歸路也。一個尋求真知的人,就如同一托缽行走天下的乞士,前路不盡,行進不止。
石濤曾評論當時的畫壇,也涉及對自己的評價:“此道從門入者,不是家珍而以名振一時,得不難哉!高古之如白禿、青溪、道山諸君輩,清逸之如梅壑、漸江二老,干瘦之如垢道人,淋漓奇古之如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如梅瞿山、雪坪子,皆一代之解人也。吾獨不解此意,故其空空洞洞、木木默默之如此。問訊鳴六先生,予之評定,其旨若斯,具眼者得不絕倒乎?”石濤的口氣很大,對自己的定位也非常微妙。
石濤 山水花卉冊 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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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濤說自己的畫“空空洞洞、木木默默”,其實暗含他是無法之人,是藝道的透脫自在人,不受傳統法度的約束的意味。他自知,自己的畫不合傳統文人畫的風味:“畫有南北宗,書有二王法。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這段話在他存世文獻中多次出現,幾乎成了他的宣言。就連遠在南昌、一生沒有見過他卻引以為至交的八大山人也看出了這一點,八大說:“南北宗開無法說……禪與畫皆分南北,而石尊者畫蘭,則自成一家也。”又說:“禪分南北宗,畫者東西影。說禪我弗解,學畫耶得省。至哉石尊者,筆力一以騁。”“無法”成了石濤的一個標記。
因此,要理解石濤的“躁”,還要從他的“法”,從他越出文人畫規范的內在邏輯中尋找原因。
惲南田是一位有很高成就的畫家,擅長花鳥和山水,畢生服膺黃公望和倪云林,所謂意思在癡、遷之間。然癡翁畫以“理”為勝,南田以“亂”而深其理趣;迂翁畫以“靜”見長,南田卻以“荒”而變其節奏。南田的藝術有特別的風味,“亂”是他追求的崇高藝術境界。正像他詩中所說:“石壁無云澗路空,荒荒竹葉夜來風。心游古木枯藤上,詩在寒煙野草中。”他的詩心畫意多在古木枯藤、寒煙亂草中。
惲壽平 山水冊 八開之一
南田“亂”的境界,體現在他影響巨大的花鳥畫創作中,也體現在他的山水畫中。人們說到南田,不少人會誤以為他只是一位花鳥畫家,其實,南田的山水也有很高成就。后人給南田山水以很高評價。南田與王暈為生平摯友,二人切磋畫藝,洵為藝道雅談。石谷為當時畫壇領袖,山水畫有較高成就,南田自以為不及石谷。然而歷史上多有人以為南田山水在石谷之上。清楊翰說:“其超逸名貴,深得元人冷淡幽雋之致而生面獨開,轉超出元人之上,如云林之秀在骨,南田之秀在神,筆筆空超,真有天際真人想。故南田之花卉為神品,山水則逸品也。”黃賓虹說:“南田山水浸淫宋元諸家,得其精蘊,每于荒率中見秀潤之致,逸韻天成,非石谷所能及。”康熙以來畫論,多有以石谷不及南田者,如近代極具眼光的收藏家龐元濟評惲畫說:“至山水之妙,力追大癡,而青出于藍,實有石谷所不能及者。”
惲壽平 花卉圖
南田的“亂”是一種筆墨形式,一種構圖方式,更是一種境界特點。他通過“亂”來實現超越的理想,來追求纏綿悱惻的情感表達,也通過“亂”來建立他的美感世界。亂入蒼茫,正是南田推崇的“元真氣象”,其中寓含著他的繪畫真性觀。
“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是康熙到乾隆時期的一位特立獨行的藝術家。他的藝術生涯異常豐富,甚至可以說有些繁雜,他在詩、書、畫、印等方面都有貢獻,也是當時很有影響的收藏家、鑒賞家。
金農 花卉冊十二開 之十
金農一生心力并不主要在繪畫領域,像徐青藤一樣,他開始作畫時間較晚,在繪畫領域并沒有特別專長的類型,喜歡畫的題材有花鳥、道佛、鞍馬等,并間有山水小品之作。從繪畫成就來說,他的每一種形式似乎都沒有臻于最高水平。如其山水不敵石濤,人物難與老蓮、丁云鵬等大師相比,即如他最擅長的梅花,似乎也不在他的好友汪士慎之上。他的人物、鞍馬等在造型上有明顯的缺陷,與擅長人物的唐寅、擅長鞍馬的趙子昂相比,有相當的距離。按照今天藝術史的一些觀念,他很多作品中所體現出的“繪畫性”并不強。
金農 梅花三絕冊 之十一
作為“揚州八家”之一的金農地位的突出,從另一個角度說明文人畫傳統中一些關鍵性因素:文人畫不是涂抹形式之地,而是呈現生命智慧之所,文人畫所重視的是給人以生命智慧的啟發。潘諾夫斯基說,作為人文科學的藝術存在的重要理由,就是超越現在,發現存在背后的真實,予人以智慧的啟發。金農的繪畫正是在這一點上顯示出他的優長。生命智慧,是金農之繪畫藝術具有長久生命力的基點。這里試圖通過“金石氣”這一角度,來討論他關于繪畫真性的獨特見解。
朱良志,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主任。長期從事中國哲學與藝術關系之研究,出版有《石濤研究》《八大山人研究》等著作,出版的著作曾獲中國政府出版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中國好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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