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故宅》與范小青的“不可靠”敘事
2025年10月,蘇派作家領軍人物范小青的長篇新著《江山故宅》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是繼非虛構作品《家在古城》之后,范小青再次圍繞蘇州古宅進行的文學創作。

古建筑專家言子陳為課題調研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蘇州,同時也收到家鄉街道的通知,本以為消失多年的老宅卻依然存在,蹤跡撲朔迷離。言子陳在一位接一位街巷故人的指引下,探尋言氏故宅“不易堂”的真正所在。其間,在早年間已經因事故去世的戀人、一封引起軒然大波的家族密信、一幅影響兩個家族近百年的神秘畫作,都成為“不易堂”真相的背后線索。作者通過不斷切換各個角色的主講人身份,巧妙融合蘇州園林、刺繡、評彈等文化符號,書寫了一座城和幾代人在歷史長河中的浮沉變遷,牽引出兩個家族從清末民初到當代中國跨越百余年的興衰變化,彰顯了中國文化重情重義的深厚傳統。
范小青有個綽號叫“范蘇州”,蘇州既是她的家園,也是她的文學原鄉。從上世紀80年代起,她就以一支秀筆書寫蘇州,寫這座城市的吳儂軟語、人情瑣事、命運沉浮。2021年,范小青重游闊別54年的范家舊居,隨后開始大量探訪蘇州的老街古跡,在與當地政府、民間文物保護工作者、尋常老百姓零距離溝通之后,推出了長篇非虛構作品《家在古城》,以報告文學的方式寫蘇州古城保護與治理。然而,田野調查搜集的資料和積累的情緒、思考、感悟,無法在一部非虛構中淋漓盡致地呈現,長篇小說《江山故宅》由是應運而生。范小青以圓熟的小說手法,繼續訴說蘇州古宅的前世今生。
在接受南都記者采訪時,范小青亦坦言,《江山故宅》田野調查和資料查閱,不是急來抱佛腳的做法,而是積四十年經歷沉淀而成。故事圍繞蘇州城中的一座老宅不易堂展開。“史書記載不易堂是兩百多年前言氏家族建造的,歷經滄桑,對于不易堂的存毀和真面目眾說紛紜。”范小青在小說后記里寫道:“小說通過具象的老宅,呈現出物質和精神的關系,著重寫了人類生存的雙重世界,物質也許終究會荒蕪和消失,但是精神的重建和永存,卻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支柱。”
從長篇小說的技巧來講,《江山故宅》最大的看點是范小青的“不可靠敘事”。小說一開篇,就將人帶入虛虛實實、云山霧罩的神秘氛圍。敘述者“我”幾十年后返回老宅,遇到兒時的鄰居尹寧。在蘇州話里,尹寧和《聊齋志異》里的狐女“嬰寧”同音,在小說的安排中,尹寧代表的卻是“平行空間里的”另一個“我”。此外,“我”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三個人名字不一樣,讀音卻一樣,這也是范小青有意設置的“人物身份的不可靠性”。至于言橋巷7號的老宅,“我”能順利踏入,助手小白無論如何找不到、進不來……更是讓人覺得匪夷所思。幾十年前一封奇怪的家信,信中提到的暗藏秘密的《春日家宴圖》,以及這幅圖所指向的蘇州言氏老宅不易堂,經歷主人公的一番孜孜不倦的考證尋訪,卻愈發地撲朔迷離、亦真亦幻。到了最后,甚至連敘述者自己,也無法確定這一切有幾分真實。
或者可以說,《江山古宅》是一個沒有謎底的謎面,一個無法破解的懸案。讀者被一個疑問牽引著,心緒起伏地走到終章,卻發現世界仍舊是真偽難明、混沌一團。說到底,語言不可靠,記憶不可靠,人性更不可靠。范小青說:“在寫作中故意制造信息與真相之間的裂隙,也許是想請讀者主動參與文本解謎。有的時候我會努力彌補漏洞,似乎要給讀者一個交代;但更多的時候,我會故意漏洞百出,漏洞的彌補并不是那么重要,因為今天的世界變了,遍地都是漏洞。”
南都專訪作家范小青

作家范小青。
南都:請談談您創作《江山故宅》這部長篇小說的緣起。
范小青:緣起不是靠某一次的靈感觸動,也不是某一個真實故事的影響,它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很長,起始于上世紀80年代,1985年的某一天,我第一次走進了蘇州市紐家巷3號,那是清朝狀元潘世恩的故居,我走進去看到了狀元故居的破舊的全貌,結識了潘世恩的后人和老宅里的許多居民,也許就是從那時候起,關于蘇州故宅的寫作就已經開始在我的內心深處萌芽了。
此后的四十年中,我寫了許多蘇州故事,也一直在收集關于蘇州古城古宅的資料,點點滴滴,零零碎碎,積累了許多,而最集中的是在三年前創作非虛構作品《家在古城》時,走訪了大量的老宅,聽了許多關于老宅的故事。
大量的珍貴的收集,在《家在古城》中根本寫不盡,到這個時候,《江山故宅》逐漸醞釀成熟了,我想,這大概就是緣起。
南都:請談談這部小說的結構。小說分為正文和附錄兩部分,正文部分以“我”言子陳的第一人稱視角展開,附錄部分使用的是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偶爾也穿插一些言子陳的第一人稱敘述。為什么這樣安排?
范小青:這部小說是用心打造的結構,正文部分比較好理解,就是以“我”(言子陳)的視角講故事,附錄部分偶爾也有言子陳發言,主要是加強“我”的在場感,也希望這樣的穿插,能夠讓讀者更有代入感,即便在“附錄”中,“我”(言子陳)也一直都在,努力讓讀者跟著“我”尋找、判斷和思考。
小說結構中的多變,也是希望在閱讀中不那么沉悶。
南都:正如您在小說后記里談到的,這部小說充滿不確定性,在尋找真相的過程中線索紛繁,“漏洞百出”。首先敘述者“我”的身份十分模糊,關于“江南第一宅”和言余兩家幾代人尋找的《春日家宴圖》的訊息更是撲朔迷離,影影幢幢。小說把現實、傳說、想象、記憶融合到了一起,即便到了末尾,也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這樣寫的目的是什么?它是否與您對人生和文學認知有關?
范小青:對人生對文學的認知,是不斷變化的,今天的世界,已經不是我們所認識、所理解、所以為的樣子了,許多我們親身經歷的事情,我們已經無法判斷它們的真實性,許多我們親眼所見的狀況,讓我們不再信任自己的眼睛。 世界變了。變得很奇怪,變得無邏輯,歷史的矛盾和世事的吊詭,讓我們不斷懷疑自己的判斷,不斷產生疑問:我們今天還能用全能的上帝的視角去寫作,去告訴人們,你看,我寫的,世界就是這樣的,世界就是那樣的?
這或許就是我在今日對于人生和文學的想法。
但是有一點是明確的,揭示真相,不一定是寫作者能力所及,發現謬誤,剖析謬誤,尋找真相,卻是寫作者永恒的追求。所以,盡管敘事有不確定,但是確定的東西一直都在,那就是許多人一直以來都堅守著的不變的信仰和追求。內心的聲音始終都在,這就是對于生命的態度,這種生命態度認定有一些高貴的品格是值得以性命來付上來維護的。
南都:小說末尾有一篇您自己創作的評彈。為什么在長篇小說里加入這樣一個文體?這篇評彈在小說的情節發展中起到什么作用?
范小青:這部小說中的文體多樣,有日記,有書信,有回憶錄,有字畫,大多與蘇州文化和傳統有關,考慮到評彈是蘇州藝術的代表,所以在后面的一個章節,我創作了一段評彈,也完全是斗膽嘗試,因為以前從來沒有寫過。
評彈只是一個形式,一個載體,它的作用主要是要把故事講下去,又要講得不那么刻板,所以采用評彈這樣的體裁;而且,因為這個評彈是“我”的弟弟言子辰創作的,就更加增加了作品的疑點,既然言子辰連關于不易堂的評彈劇本都能寫出來,那么可以推想,他們許多人,都是知道不易堂的,而“我”卻一直在苦苦追尋。
南都:小說為什么起名為《江山故宅》而非《不易堂》或《春日家宴圖》?
范小青:開始用的書名是《不易堂》,在《鐘山》雜志發表的時候是《不易堂》,后來十月文藝社的韓敬群總編,建議用《江山故宅》,韓老師是古典文學專業的,功底深厚,一下子就想到了杜甫的“江山故宅空文藻”,大家都覺得特別合適,讓書名既有了歷史的厚重大氣,又有了空間感。
南都:小說中的云山霧罩、一直牽引著讀者好奇心的懸疑風格,與您此前的作品有很大的區別。風格的轉換是如何形成的?
范小青:我們的今天是如此的不同以往,它的翻轉,它的魔幻,它的瞬息萬變,讓我們產生了強烈的不真實感。寫作者將不確定的、不可靠的信息,將魔幻的現實,以不可靠的敘事來表現,告訴讀者,這個世界和從前不一樣了,這個世界,存在多種可能性,而不是只有一種解釋一個答案。同時,因為閱讀的引誘性也很重要,暗藏的東西很重要,在紛繁復雜的時代,不能讓文字和敘述很淺表,很寡淡,適當的懸疑因素,可以產生吸引力,讓讀者不僅跟著故事往前走,還可能參與其中,一起創作。
南都:您寫蘇州寫了40年,被稱為蘇派作家的領軍人物。您認為蘇州這座城市給您的創作提供了怎樣的滋養?通過寫作,您是否也不斷地發掘出這座城市新的面相?
范小青:我寫蘇州,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寫了40年的蘇州,仍然沒有寫夠,感覺還遠遠不夠,后面可以寫的還很多很多,這是蘇州這座城市,和它的延續不斷的文脈,如同一座挖不盡的富礦,源源不斷給我提供的豐富的礦藏。
蘇州城市的新面相,是我寫作中一直關注和著力描述的,在不同時期的作品中,都有明顯的時代痕印,比如我最近出版的短篇小說集《蘇州故事》收集的是我九十年代寫蘇州的短篇小說,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蘇州百姓生活的場景,在這些小說中展示出它們的面相。
不斷地持續地寫同一個地方,這也是蘇州城市和蘇州人的性格特征:韌。
采寫:南都N視頻記者 黃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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