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才講到你經常做的那種夢？

　　——我不清楚是不是有一種遺傳記憶。

　　——像總統府里的西花園？

　　——我把它具體化了，說它像西花園，是因為在兒童的眼里它是無法概括的，它是個園林，不知道有多大，有圓門洞、假山石，路總是在雜亂的修竹和茅草中間穿過，顯得荒疏，我甚至看到自己迎面走來。順著彎曲的石子路曼延，光線幽暗，我獨自在其中迷失，不覺得害怕，反而感到親切。這種夢會重復出現。

　　——再一次你能知道自己做過這個夢嗎？

　　——在夢里不知道，醒來后像舊地重游，你有嗎？

　　——沒有，有的人會經常做一種夢，好像與場景有什么淵源，那它與你畫畫有什么關系嗎？

　　——不知道，如果把這夢園解釋為畫途畫境，太為牽強。

　　小時候有點怕園林，因為它曲里拐彎，陰森濕冷，不知深淺。當年父親在西花園上班，我十歲以前與一伙小孩終日在園子里游蕩，爬墻頭、逮螞蚱，最常玩的游戲是捉迷藏，園子大、暗角多，找不到人固然沮喪，藏深了，被人找不到更是孤獨害怕。

　　——那么以后呢？

　　——年輕時又對園林產生了批判，認為它違背自然，就像盆景，把自然生態扭曲成侏儒式的病樹，狹小局促，假山假景，飛檐仿佛男人翹起的蘭花指。曾經在蘇州獅子林隔壁的朋友處住了半個月，堅持過門而不入。

　　現在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慢慢體會到園林的妙境。我們畫院是80年代初建起的一座蘇式園林，飛屋檐樓閣、幾曲回廊；小池嬉、小石橋，一個花窗一幅圖畫。特別是冬天，樹葉落光了，在天空的襯景下，粉白墻、黔黑瓦，挺拔的樹干，縱橫的枝條，有中國水墨畫的素凈、冷穆之美。我畫室的一面是滿墻的花格窗，朝向庭院，窗外兩株臘梅，據說己有兩百多年的樹齡了。在大雪紛飛的日子里，滿枝清香，滲進屋里，令人感懷。透過樹的空隙，不遠處山石堆砌的池塘邊，時常佇立著一種大黑鳥，當它驀地飛過，這靜止的景物都生動起來。我常常對著窗外發呆，竟然不覺厭倦。園林是這樣的，你越熟悉它越了解它，越能看到文化的匠心。園林經過倪云林、文徵明等畫家的設計，每一個視角布置講究，移步換景，把有限的視覺舒適發揮到極至，氣度的不足由文化的補充而顯得精致典雅，平淡無奇如果不經修飾它就顯得平庸。有限的空間限制了藝術家，同時也凸現了藝木家。

　　——你覺得這對你的構圖有什么影響？你的一幅畫里也有個安排……

　　——這個安排就是在想象力漫無邊際的狀況下，一張白紙在你的面前一放，你只能在這里實現自己想法的局部。園林本來是一片雜亂的荒地，在改造的時候會受到一塊石頭、一個水塘、一棵樹木的影響，繪畫也是這樣，會受到你學過你看過東西的影響，從小學習的一門技術我們稱它為“童子功”，你一出手，不期然就是它，你已經不是一張白紙了，你的身上有重重疊疊的影子。

　　——你的“童子功”就是你剛講到的通過臨摹掌握的技巧，但園林它會受一石一木的影響，大自然給了一個起因。那么一張白紙從哪里起筆？我一直覺得在看畫家從哪里落筆的時候，會有一種困惑，實際上他們胸有成竹，他們會有一種模式，但我覺得你的畫現有模式不太明確……

　　——在想到要畫一些什么的時候，腦子里出現的東西太多了，就像我前面提到的，宋畫的影響、構圖的規律、題材、色調，你不自覺會進入一個個套路中，而進入規則后想有出色的表現，就是個人能力問題了。我說不清楚我為什么這樣畫或那樣畫，我還是說說影響我的“一石一木”。寫生確定了想表現的范圍，自然生態的千變萬化豐富生動，把它們找出來，附和我的心態。影響我的還有日本畫。

　　——日本畫？

　　——中國工筆畫自元代以后逐漸式微，代之以逸筆草草的水墨寫意蓬勃發展。而日本畫在歷史上受到盛唐文化的巨大影響，繼承唐、宋繪畫一路下來，他們認為自己具有“因未受到異族入侵而便于保留祖先思想感情的地理位置”，使工筆畫的形式逐步延續，以日本人特有的細膩和傷感，工致地捕捉到自然與人的微妙感應，他們的體察入微具有對自然的崇拜精神，拓展了花鳥畫所表現的物種和場景，如果說宋人花鳥畫表現了超越個人的泰然自若，日本畫則表現了個人情緒的多愁善感。

　　——一般人不太肯承認自己的來路，顯得沒有獨創性。

　　——沒有什么是空穴來風，要看你吸收了什么，是否表達了自己的真情實感，用哪種語言說話并不重要，問題看你說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