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子 趙春秋

                   一

今夜月光如水，照得窗外一地雪白。熄了燈，月光從陽臺的落地窗撲進來，合著鳳尾竹的影子，斑斑駁駁地灑落一地。輕淡的箏曲緩緩地從畫室深處的暗影里流淌過來，清涼的空氣微微浮動，都市的繁華和喧囂在這里消融無蹤。

我停下畫筆，扭扭發酸的腰肢，坐到窗前的石幾旁，釅釅地沏了一壺桃林茶，照例擺上兩只杯子，在氤氳的茶煙里享受這難得的清閑時光。

俗話說：愁煙悶酒悠閑茶，吃茶是個悠閑的事情。茶能使人在恬靜清寂中明心見性，向來就有“茶禪一味”的說法，舉凡高僧大德、文人雅士沒有不愛茶的。古人詩中“ 最愛晚涼佳客至，一壺新茗泡松蘿、“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野泉煙火白云間，坐飲香茶愛此山。巖下維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 的意境，曾經讓我一詠三嘆，陶醉乎其中！“游罷睡一覺，覺來茶一甌，從心到百骸，無一不自由。”所描述的生活又是多么令人向往。茶對于中國傳統文人來說，是一種高遠的精神寄托，是澆開胸中塊壘，宣泄沉郁，陶冶性情、養心遣興的修身功夫和精神享受。這杯茶的功能不再是單純的解渴，它容納了東方傳統文化的精髓，就像一口貯滿了禪思的不竭古井，清而不浮，靜而不滯，淡而不薄，讓人從中品味出無窮的滋味來。

對于我來說，吃茶算是一種靜修，是一種喧囂過后的自我沉淀。當用裹滿包漿的紫砂壺慢悠悠沏上一壺香茶，緩緩倒入汝窯凝脂般厚釉的的杯子，輕輕啜飲一口，在舌尖上玩味再三，徐徐咽下，渾身的疲憊霎時被這甘霖澆得無影無蹤，滿心的浮躁漸漸平靜，一如無風的水面，連一絲漣漪都沒有了。這時候，在茶香、箏曲里慢慢陷入對往事的冥想，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人生短暫如白駒過隙，而現代生活節奏又太快，我們往往是在匆匆忙忙的輾轉中奔向人生終點的，很少有機會停下來認真思考，稀里糊涂就把人生的路走完了。我們拿只知道低頭干活的老黃牛比喻自己，可是我們比起那老黃牛來，卻不知道要差多遠。耕耘過后，老黃牛悠閑地臥在夕陽里，靜靜地反芻，細細地咀嚼幸福，這境界我們世俗中人誰又能做得到呢？

在這個夢一般美麗的夜晚，品著茶，看著窗外明亮的月光，把心在往事里沉浸、洗刷，竟然慢慢明凈起來……             

                  二

我喝茶的習慣，是娘帶給我的。

我喝的茶是自己家茶園里出的，六妹特意托侄子德龍從老家帶給我的。我的老家桃林是個窮地方，土地貧瘠，糧食產量很低，但卻產好茶，據說是全中國最北的產茶區。桃林茶湯色清澈綠亮，有一種特有的豌豆香味兒，輕啜一口，頰齒互芬，回味綿長。我喜歡桃林茶的豌豆香味兒，這種香味兒常常使我產生回家的幻覺，常常讓我想起去世多年的娘。

娘在世的時候，最喜歡喝茶。那時候我的家鄉還沒有種茶，家里窮，也喝不起什么好茶，就買那種最便宜的大葉子茶。大葉子茶是茉莉花茶里最差的，破碎的老葉混合著小朵的茉莉花，滾滾的開水沖下去，一股溫馨的香氣蒸騰而起，只要喝一口，那溫暖幸福的感覺就會把你包圍。記得農忙的時候，一家人忙碌一天，累得精疲力盡。吃罷晚飯，娘就會燒一鍋水，抓一把茶葉，釅釅地沏一壺茶，全家人圍坐在炕頭上，在溫馨的茶香里消解一天的疲憊和勞累。冬閑的時候，娘卻閑不著，全家一年的針線活兒都要趕出來，縫衣服補褲子納鞋底紉被子，總有干不完的女紅做不完的事，一冬天都不得閑。娘人緣好，鄰居的嬸子大娘都愿意聚攏到我們家一邊說話一邊做活兒。一壺大葉子茶從早喝到晚，直至喝到再也沒有味道了才作罷。我偎依在娘的身邊，看娘邊靈巧地飛針走線，邊和嬸子大娘們說那些我還不懂的女人間的話，時不時殷勤地給她們續水倒茶，這場景歷歷在目恍尤昨日啊！

娘心眼好，為人寬厚，處事大方待人和氣，這些優秀的品質影響了我的一生。記得那一年，我們家新買的小豬跑丟了，這頭小豬是全家的希望啊！娘十分著急，發動全家四處尋找，終于在豹子嶺下的小山溝里找到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小豬剛找回家，鄰村一個婦女就跟上門來，硬說小豬是她家丟的，哭鬧著要把小豬抱走。娘大聲地和她據理力爭，并指出我們在小豬耳后做的記號，可是那個婦女一口咬定這小豬就是她家的，并說她家的小豬也有這個記號，死活要帶走。圍觀的人都說她耍賴，一開始說她家小豬沒有記號，怎么別人說出記號了，她馬上也說有同樣的記號了呢？ 那婦女一看這情形，干脆放潑，一屁股坐在豬圈的泥地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嚎啕大哭起來。她這一嚎哭，娘反倒冷靜了，不再和她爭吵，返身進屋去了。娘默默地沏一壺茶，出來誠懇的邀請那女人和圍觀的眾鄰居說：“什么事情都好說，大家進屋喝碗水吧！”那女人起初不肯，架不住娘再三再四地誠懇邀請，就抹著眼淚跟進去了。女人一邊喝茶，一邊抽抽嗒嗒地敘說自己的不幸。打小父母雙亡，寄居在叔叔家。嬸子潑悍，經常打罵她。好容易熬到16歲，草草就嫁人了，本意是想逃脫苦海，沒想卻跌入更大的苦海。男人比她大近20歲，在外面窩窩囊囊沒個男人樣，挨了別人欺負，回家就拿老婆撒氣，喝點悶酒，平白無故就把老婆毒打一頓。這次她家小豬真的丟了，她男人借機把他暴打一頓趕出家門，聲言找不到小豬就弄死她。說到這里，女人又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娘先是陪著抹眼淚，到后來竟跟著她一起哭起來。喝完茶，娘出人意料地把小豬送給了那個婦女。村里人都憤憤不平，父親也勃然大怒，大家都不理解娘為什么會把小豬平白無故地送給她，這個婦女明明就是來耍賴的啊！娘淡淡地說：“做女人不容易啊，對女人來說，一頭豬就是一年的希望啊！這個女人哭得怪可憐的，就讓給她吧！”   女人抱走小豬的當天晚上，月光滿地，我看到娘背著家人，扶著豬圈門，對著空空的豬圈偷偷的抽泣。

娘死的時候，才42歲，村里人都說娘是活活累死的。為了這個家，為了養育兒女，娘積勞成疾，無錢醫治，病死在膠南一個農村土大夫的家庭小診所里。鄰居們都說娘沒有福氣，眼看著日子就好起來了，娘竟然撒手而去，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上。后來，我們家的生活也確實慢慢好起來了，我們也能喝上好一點的茶葉了，可是無論再好再貴的茶，喝到嘴里，都找不到當年娘泡的大葉子茶的幸福感覺了。

我一度曾經喜歡喝碧螺春，喜歡碧螺春那種濃郁的香氣。后來感覺那香氣太浮艷了，缺乏一些有厚度的內涵，就改而喝鐵觀音。鐵觀音口感醇厚略帶微甜，回味悠長，很耐品味。但鐵觀音掛齒傷胃，喝過一段也不喝了。我也曾經喝過一種晚甘侯，那是好友大山無言從福建帶回來的。晚甘侯看上去破破爛爛的像一堆爛草，根本沒有什么茶型，但喝起來卻讓我精神一振。都說人不可貌相，茶也不可貌相的，晚甘侯看似平常，茶湯入口微苦，咽后回甜，確實令人回味無窮。這些茶，好是好，但喝著總感覺缺少點什么。

后來，老家種茶了，據說是從安徽引種的，經過好長時間的馴化和選育，才培育出了具有特種的品質和風味的桃林茶。家鄉的親朋好友知道遠在天涯的我愛好喝茶，就經常給我郵寄一些。慢慢地，我在桃林茶特有的豌豆香里，找到了那種久違的感覺，喝茶的時候，我常常不經意間想起娘，想起娘喝的大葉子茶，想起那個月圓之夜娘在豬圈前哭泣的背影。

     桃林試種茶葉成功是在娘去世很久以后的事情，娘到死都沒有喝到過家鄉產的茶，可是，我卻從桃林茶里品出娘的味道來。

                 三

   今我忽然想起另一個人來。

   也是這樣的月圓之夜，良寬禪師在山腳下自己居住的破茅棚里，遇上了一個前來盜竊的小偷。小偷在這個貧寒的屋子一無所獲，卻撞上了講經歸來的禪師，慌張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禪師平靜地為雙手空空的小偷倒了一碗茶，和顏悅色地說：“我這個破屋子里找不到可偷的東西嗎？我想你這一趟是白跑了，來，先喝碗茶吧！”小偷局促不安地喝了一碗茶，禪師說：“我身無長物，只有身上這件衣服了，你就拿去，披在身上擋擋風寒吧！”說罷就披到小偷的身上，并且赤著上身把他送出門來。

    門外月光如水，玉盤一般的月亮高掛在天上。小偷默默無語，蹣跚著離開了。禪師看著小偷的背影，無限感慨地說：“唉！可惜我不能把這美麗的月亮也送給他啊！”

第二天清晨，禪師走出門來，發現昨晚送給小偷的衣服，疊得板板整整地放在門前的石頭上……

我不知道良寬禪師那晚喝的是什么茶，或許也就是娘當年泡的那種大葉子茶吧。我只知道娘是普普通通的俗人，不如良寬禪師的名字可以流傳后世，但娘當年和良寬禪師一樣，做了一件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把自己最重要的東西送給了別人。他們送的是什么呢？或許就是這一輪明月一碗茶罷了。

                 四

兩只杯子，靜靜地擺在石桌上。茶一泡泡沖下去，味道越來越淡，隱隱品咂出草木的青氣來。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我自己一個人喝茶的時候，一定要擺上兩只杯子。其實，我不僅僅是喜歡這種對酌的感覺，更重要的是，我想和您分享這一輪明月一碗茶。皓月千里，茶香裊裊，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