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建勛書法作品

方建勛篆刻作品

方建勛是北京大學美學博士、藝術(shù)史博士后，北京大學書法教育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從事書法與篆刻的研究。他的“北大書法公開課”流傳全網(wǎng)，點擊過千萬。今年9月，根據(jù)此課整理的《中國書法十五講》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書中詳細解答了“書法審美、書法歷史和書法技法”三個主要問題，使讀者在感、知、行三方面均能有所獲。10月21日，部分愛好書法藝術(shù)的“青睞”讀者團成員到國圖學津堂，現(xiàn)場聆聽了方教授講授《書法的“五體”之美》。在收獲知識的同時，也對方建勛的個人故事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本報記者于是專訪了方建勛教授，他也首次講述了自己的書法人生。

第一次聞到墨香，忍不住使勁吸氣

方建勛練字始于抄報紙，這讓我很有些意外。那是在他小學時，他的父親每天從報紙上找一篇自己喜歡的文章，督促孩子抄，用的是硬筆，要求寫端端正正的楷書。用毛筆寫字要到初中階段，他的數(shù)學老師是班主任，建議學生應(yīng)該練一練毛筆字，他自己也常在報紙上面寫柳公權(quán)。“我們每天晚飯前那段時間，每個人都臨帖，我臨的也是柳公權(quán)，感覺自己臨得挺像，就很開心。”方建勛笑著說的樣子看著也很開心。

方建勛記得父親也寫毛筆字，但沒有教過他，他只是經(jīng)常看父親寫春聯(lián)，還在家具上面題字，比如蒸籠上面題寫豐衣足食，糧倉上題五谷豐登，“這是家鄉(xiāng)的習俗，在物件上寫吉語。”方建勛對父親的字沒有感知，不知道寫得如何，現(xiàn)在回想起來，父親是蘇軾、黃庭堅一路的風格。

初中畢業(yè)，方建勛到歷史悠久的杭州師范學校求學。他記得學校很重視三筆字：硬筆、粉筆、毛筆。有正式的書法老師，老師是中國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的，每周給大家上兩次課。方建勛自此正兒八經(jīng)地學起了柳公權(quán)，學起了米芾，學習各種書體，也對書法產(chǎn)生了真正的興趣，還加入了學校的書法社團。

杭州師范就在西湖邊上，出校門口50米就是西湖，左邊是雷峰夕照，右邊是柳浪聞鶯。離西泠印社也近，買點兒筆墨紙，騎自行車20分鐘就到了。杭州書畫社是整個浙江省供應(yīng)筆墨紙張最多的地方，“太方便了，周末有空我就到古籍書店去淘字帖。”方建勛說：“那是三年特別美好的生活。”

杭州留給方建勛的深刻印象，還有墨香和宣紙。他記得第一次聞到墨香，不由自主地慨嘆和在老家所用臭墨天壤之別，“在老家用的是那個星光墨，寫完字很臭的！在杭州用曹素功墨，真是香啊，好聞得不得了，我一走進書法教室就忍不住使勁吸氣。”現(xiàn)在，他給和他學習書法的學生們準備的也是曹素功墨，不知道他們知否臭墨的味道？

杭州師范的書法練習是在毛邊紙上，正式作業(yè)則給予宣紙。方建勛第一次看到墨在宣紙上緩緩洇染出去，不自禁驚奇地翻轉(zhuǎn)紙看背面，墨透了過去，這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他反復看自己那豎條幅4尺對開的作品，覺得“好有美感”。

師范生方建勛毛筆字寫得不錯，但不是班里最好的，最好的是從小就練楷書的書法課代表。后來課代表在杭州當語文老師，沒有在書法造詣上更上一層樓。兩人現(xiàn)在還有聯(lián)系，課代表對昔日同學書法所達到的程度也很吃驚和認可。

師從朱良志，藝術(shù)表現(xiàn)漸漸安靜溫潤

從杭州師范畢業(yè)后，方建勛做了一名鄉(xiāng)村教師——整個學校就一位老師的那種。“我既教語文又教數(shù)學，還教美術(shù)和體育，當然不會讓書法課缺席。”但不久后，做老師使他產(chǎn)生了進一步提升自己書法技藝的想法，于是他到南京藝術(shù)學院讀書法專業(yè)。

南京藝術(shù)學院除了書法，篆刻也是必修課程。所以南藝求學期間，方建勛大量的時間是放在創(chuàng)作上面，從此慢慢走到書法圈中，成為一個擅長書法和篆刻創(chuàng)作的書者。方建勛說，這真的要感謝導師黃惇先生，他是一個對“二王”傳統(tǒng)有深入研究的書法家，在他的指導下我真正領(lǐng)略到了中國書法的精微之妙。

師從黃惇教授讀完碩士后，方建勛在蘇州工作了一段時間，這期間他偶然讀到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朱良志一系列研究中國藝術(shù)的美學著作，不自禁地陶醉于朱良志唯美的文字，其中對中國藝術(shù)精髓的準確闡述也讓他佩服之至。他想見一見朱良志老師，同時萌生了投考其博士的愿望。

想見朱老師，方建勛采取的方式有些“冒昧”，他手書一封信，寄到北大哲學系，朱良志老師收，信上留下了自己的EMAIL地址。令他驚喜的是，朱教授回了郵件，同時約見了他，然后方建勛就在北大靜園的四院哲學系二層那間小小的美學教研室里，和朱良志老師碰了面。

朱良志鼓勵方建勛報考自己的博士，并告訴他，如果藝術(shù)只顧埋頭于實踐，到一定境界未必能再向前突破，而一旦拓寬自己的心胸和學養(yǎng)，提升了綜合能力，藝術(shù)創(chuàng)作則會越來越好。

可是北大考博英語的難度極大，方建勛的英語并不好，所以一考就考了三次。他記得，第一次考，雖然外語沒考過，但中國哲學考得挺好，“朱老師說你雖然不是中國哲學專業(yè)出身，但這一科比很多人考得都好。”方建勛聽了很有動力。終于如愿以償考取那年，方建勛35歲。

朱良志的專題課，講《莊子》，講《詩經(jīng)》，講《壇經(jīng)》，都極其深入，而且視角獨特，這對方建勛的學術(shù)體系構(gòu)建很有幫助。他尤其記憶深刻的是朱老師講《詩經(jīng)》，其中一講談到青春氣息，他在心中大以為然。在方建勛心目中，朱良志是溫潤如玉的傳統(tǒng)文人，是非常純粹的學者。在老師的熏陶之下，方建勛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也漸漸沉靜溫潤下來。方建勛的碩士論文做的是書法研究，博士論文做了篆刻美學研究，朱老師認為篆刻美學尤其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因為相對來說之前做印章歷史的人比較多，做印章美學的很少見。

在南藝時，方建勛即利用業(yè)余時間通過教書法獲得生活費，畢業(yè)后以書法教育為業(yè)。到北京后，他參與發(fā)起和創(chuàng)立了北京大學校友書畫協(xié)會。這些教學經(jīng)歷加在一起粗略算算，他面對面教過書法的學生，應(yīng)該已經(jīng)超過了1萬人。如今北大校友書畫協(xié)會有4000+的人通過各種形式和他學習過書法。

早課堅持了30多年

方建勛在杭州時十五六歲，那時就開始做早課。早上起來寫字，變成了他的一個生活習慣堅持了下來，至今已有30多年。他說自己夏天4點起床，秋冬天5點起，早課時間短則一個半小時，長則兩三個小時。

“早上特別安靜，一覺醒來，頭腦好像洗過一遍，很輕松，這時候?qū)懗鰜淼淖指�下午寫的就不太一樣，更干凈透亮。下午犯困時寫的總有點軟綿綿的萎靡。”

方建勛的早課主要是寫字，他也愛篆刻，但擔心刻刀的聲音吵人。

早課臨帖，不局限于某碑某帖。有時他會持續(xù)一兩個月寫一個帖，比如前一段時間他專門學習王羲之的行書《圣教序》，寫一段停一段，再拿起來，感覺又不一樣了。他想干脆留下個成果，于是選了一幅10米長絹來寫，每天寫一段，就是一幅作品。最近他又特別喜歡商周的金文，寫了幾本金文小品冊頁。有時早課則是把“篆隸楷行草”全部寫一遍。還有時備課準備楷書，又把十來種楷書放在一起，每種都寫上一段。他感覺近來的早課臨帖越來越進入隨心所欲的狀態(tài)，有了更大的自由度。他曾經(jīng)做過一個展覽，展覽名字就叫《早課》。

“現(xiàn)在我覺得臨帖真的是特別開心快樂的一件事情。回顧起來，初學書法時的快樂跟現(xiàn)在的不一樣，最初是一種強烈興趣得到滿足的快樂，跟范本接近了一些，就覺得有一點本事了。現(xiàn)在是拿起毛筆就滿心歡喜。”

方建勛也問選課學生的臨帖感受，學生們也和方老師袒露心聲：“他們說學業(yè)壓力很大，但每當拿起毛筆，在宿舍的小桌子上、在燈光下寫幾行，就會感到開心。所以我想，他們那安安靜靜的一剎那，就是靜下心來面對古人，擁有了一個自己的獨立空間。”方建勛說。

方建勛喜歡明末清初書法家王鐸的一句話：一日臨帖，一日應(yīng)請索。要臨帖也要有自己的探索，所以他至今仍堅持臨帖，但這是在不停地探索邊界，也可以叫創(chuàng)造性臨帖。

方建勛說，在創(chuàng)造性臨帖的過程中，實際上在不停地汲取古代書法家的營養(yǎng)，把古人之才化由自己所用，他越發(fā)明確：“書法學習很奇妙，臨帖不是在copy，它有著非常大的自由度，也有著非常積極的主觀能動性。”

“臨帖一方面是學古人，一方面其實是不停地在發(fā)現(xiàn)自己。在臨帖過程中，你跟范本之間會慢慢找到一個平衡點，而這個平衡點有可能就是你未來的書法特色。臨帖其實是為了學習書法的共性法則。”

再進一步說，“臨帖可以從古代書法家那里學到很多能力，自身結(jié)構(gòu)造型的能力，控筆的能力，都可以借助臨帖獲得。當這種能力逐漸強大的時候，范本就是一個供書者自由發(fā)揮的素材了。”

方建勛認為，如果長期不臨帖，很容易落到純粹的自我中去，“我?guī)滋觳慌R帖，會有一種‘書法天地’變窄的感覺，寫起字來沒有辦法左右逢源，創(chuàng)造的靈感也沒那么活躍了。”從這點上說，幾千年的書法史，那么多好的碑帖，都是激發(fā)書者創(chuàng)作靈感的來源，失去它，只沉浸于自我當中，創(chuàng)造力反而會弱化。“即使同一個碑帖，隨著人生閱歷不同，也會有不同的體會。”

但方建勛不要求學生做早課，因為能做到的人不多，生活習慣的養(yǎng)成還是要靠自己。他自己的孩子，“我也想讓他做早課，但他堅持不了。”從幼兒園起，方建勛監(jiān)督孩子學習書法。

他給孩子用的是網(wǎng)上淘來的日課紙，要求孩子堅持每天寫一頁楷書，特別是寒暑假。這聽起來很像當年他的父親對他。

“我先給他示范，他就照著我的去寫。有一次他參加比賽獲了二等獎，他也很開心。”現(xiàn)在孩子六年級，多年的熏陶，使他不僅知道書法史上的不少知識，對書法的審美也很入門道，有一天他對方建勛說：“爸爸，我覺得那個字寫得很俗，是不是？”方建勛看看說：“嗯，確實很俗。”

方建勛現(xiàn)在只是覺得時間不夠，很想多多地寫。因為他自覺無論用筆、結(jié)構(gòu)還是章法能力都熟能生巧，可以當做素材去與古人對話了，“那種快樂，特別的美。”

【書法學習問與答】

問：初學書法的人，日課安排如何入手？

方建勛：首先，學習書法還是要有老師指導比較好，我曾經(jīng)設(shè)想過，如果沒有老師指導，有好的配套教材和視頻才有可能。但目前我沒有發(fā)現(xiàn)特別合適的，我努力開發(fā)一下，也算是我的一個教學理想。

如果有好的老師，從篆書、隸書、楷書或者行書甚至是草書學起，我覺得都是可以的。如果這些條件不具備，我建議從篆、隸或者楷開始寫，不要從行和草開始，從技法不那么精致、細膩的范本開始。寫大篆可以，像鄧石如、吳讓之的小篆也可以。篆書的學習，當然是要臨帖的，臨帖是保證和別人產(chǎn)生共鳴，否則你寫你的，我寫我的，我看不懂你的，你也看不懂我的。

問：我是一個書法初學者，從隸書開始學的，目前在楷書階段。我在習書過程中有一個比較難理解的問題，就是寫完作品老是覺得字壓不住紙，想請問老師這種感覺是怎么來的？以后要向哪個方向努力才能做到字踏踏實實把紙壓住了？

方建勛：我給你三條建議：第一，寫字務(wù)必安安靜靜，如果心浮氣躁，無論寫字多么有力都會飄；第二，如果寫的時候心里很沉靜，但就是壓不住，那我建議寫隸書，寫特別安靜、厚重的那種，比如《張遷碑》，清代書法家金農(nóng)的隸書也是壓得住的，這就像中醫(yī)里的“下猛藥”，壓不住師法一些特別壓得住的范本；第三，可以練大一點的字，本來你寫5厘米的字，現(xiàn)在改寫20厘米的，拿大筆寫，墨多蘸一點，這個過程要寫得慢，不能快，快了壓不住。

問：您如何看待書法藝術(shù)在中國藝術(shù)中的地位？

方建勛：我個人的理解，首先，在中國文化中，書法這種形式普及度最高，古人與之相伴一生，讀書人與漢字之間更是有著獨特的親近感。中國書法是修心和實用的結(jié)合，這個過程，從小就培養(yǎng)起來了；其次，是美育的問題。書法訓練一個人的平衡能力、結(jié)構(gòu)能力等，學過書法的人出門看到招牌、對聯(lián)都可以評一下，這就是書法藝術(shù)帶來的審美提升。書法是中國人美育的一個便捷途徑。

問：如何看待“丑書”和正統(tǒng)書法？

方建勛：丑書分為兩種，一種是真正的丑，一種是作者追求的藝術(shù)理想和特色，要分開來看。

脫離了書法界限的，比如毛筆都不用，用拖把用掃帚，我們不把它視作書法。而以“丑拙”為追求的書法是有來源的，來源于古代經(jīng)典之外、不受重視的那些書法，今天看來有一種天真稚拙的趣味，我覺得好的丑書就屬于這種類型，還是值得去看的。

換到更大的文化和藝術(shù)背景來說，今天的熱鬧，部分原因是媒體的推動，實際上它只是書法歷史中的一小部分。正統(tǒng)之所以能夠維系主流，是發(fā)自于每個人的審美需求，也是我們對于書法藝術(shù)的審美理想。它的背后其實是價值問題，這種價值代表了人類文明的共性。

我也是希望通過我的書法課，把書法史上那些偉大巨匠們的價值講給大家聽，讓更多的人能夠理解。

問：古代有那么多難以超越的書法巨匠，在習字的過程中產(chǎn)生絕望感正常嗎？

方建勛：要是天天與范本經(jīng)典比，確實會有絕望感。這種時候我會想：寫書法到底是為了什么？我覺得寫書法就是因為我這么熱愛它，我喜歡我寫書法這件事情本身。一旦打通這個關(guān)結(jié)，其他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天醒來我還能臨帖，我還能充分地享受。原來我也想，這輩子達不到王羲之、米芾怎么辦？現(xiàn)在我越來越接受，達不到就達不到唄，我做這件事情就好了。

問：書法在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脫離了實用性，我們練它的意義在哪里？

方建勛：書法脫離了實用性，反而更接近于藝術(shù)的本質(zhì)。藝術(shù)的本質(zhì)是超越功利的，超越了功利才更能回歸本心。我們練書法，便更可以進入到“游于藝”的“游”的狀態(tài)。

文/本報記者王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