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賈府的種子選手:林黛玉的管家水平到底怎樣?
賈府有多位主子都做過管家,參與或負責整個賈府或大觀園的管理工作。但在沒有獲得這個展示管理才能的寶貴機會的主子當中,也有幾位的管理水平歷來受到眾多討論。
今天,我們就一起來看看,未能參與管家的人當中熱度最高的一位——林黛玉。
俗話說,“沒上的都是最強的”。大家普遍認為黛玉的管家能力非常強,至少是與王熙鳳和探春比肩的水準,也有部分人認為她的水平是整個賈府的天花板,可以和賈母看齊的。
不過,我的想法與大部分人有所不同。
在我心目中,黛玉的管理能力的確不錯,但我并不認為黛玉的管家水平達到了超凡脫俗的地步。
大家討論黛玉管家水平時,通常會舉幾個論據,包括“黛玉能夠在不經手賈府經濟的情況下,看出府內出得多入得少,若不儉省,必致后手不接”、“黛玉知道‘虎狼屯于階壁尚談因果’”、“黛玉的瀟湘館內從來沒有出過賭博吃酒或者私相授受等問題,而且和親近的丫鬟們關系都處得非常好”,等等。
然而,面對賈府的龐雜管理任務,這些論據又能有多大的效力呢?

首先,我們來看第一個論據。黛玉能夠提出“如不儉省,必致后手不接”,的確證明她的危機意識和大局觀是遠高于同期還處在富貴溫柔鄉內的寶玉的。
但是,黛玉提出這個觀點的時間是在書中的第62回。彼時,大觀園已經在第56回完成了包產到戶,婆子們已經在第59回為了一點柳條花枝大打出手,甚至第60回已經出現了玫瑰露偷盜事件。而這些事,黛玉完全知情。
賈府的賬目等信息,黛玉雖然沒有渠道獲取明細一類的細節,但大體的收入、支出的量級應該還算是公開信息。賈珍就曾經信心滿滿地說,榮府這邊的賬他雖然不知道細節,但心里是有個算盤的,更不必提黛玉人就在大觀園,且當時有可能已經從鳳姐或者寶釵處獲得過一些確切的內部消息。
可以說,這個時候,除了裝睡的寶玉以外,應該全府的稍有點頭腦、稍有點見識的人,都已經對賈府的這種山雨欲來的經濟危機有了或清晰或模糊的認知。
所以,黛玉在這個時候能夠發現賈府有“后手不接”的風險,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要說黛玉一貫是聰慧過人,見微知著,即便她是一個沒什么能力的普通人,也應該已經嗅到了一些危險的氣息。
這種見微知著,不過是正常人的推理能力范圍內的事情,連幼年的惜春都能從智能的師傅和俞信家的“咕唧了半日”猜出他們是在討論家廟的月例銀子一事,黛玉天資可能更加聰慧,能夠推知賈府的經濟問題,實在并不奇怪。
因此,黛玉的見微知著,最多說明她是個能力與眼光合格或者還不錯的小姐,卻并不能證明她是什么管理方面的奇才。

那么,黛玉所說的“虎狼屯于階壁,尚談因果”,是否能夠證明她具有超強的危機意識和管理水平呢?
我認為答案也是否定的。
黛玉說出這一句詞的時候,場景是迎春的乳母偷了迎春的首飾去賭博,但迎春不愿意加以約束。
迎春說完自己的觀點以后,原文中大家的反應是“眾人聽了,都好笑起來”。這時黛玉說的這句話,其實是代表了大家的心聲,而不是她自己發明了什么獨創的、超前的觀點。
在場的人當中,不認同黛玉這個觀點的,應該只有迎春一個人,其他的寶釵、探春、寶玉,甚至是迎春自己的丫頭司棋和繡橘,都是認同并能踐行這個觀點的。
其中,探春就不提,她做事是出了名的有底線有原則,甚至在抄檢大觀園時直接和王善保家的“貼臉開大”;寶玉雖然不濟,沒有什么原則性,但做起主子來也是一套一套,李奶奶侵犯他威嚴的時候,他也使著性子要把她趕走;寶釵盡管日常看著心地寬大,可面對真的存有惡意的夏金桂時,也在不便主動出擊的情況下把自己的基本盤守得密不透風,使金桂無隙可乘;司棋等人就更不必說,就在本回書內,她們就不顧自己丫鬟的身份和迎春的奶嫂王住兒媳婦吵嚷起來,而且就在不久以前,司棋就因為柳家的總是在給她配餐時偷工減料、推三阻四,而帶領一眾小丫頭去大鬧了小廚房,為的就是亮明底線,避免出現類似“虎狼屯于階壁”的事情。
可見,黛玉的這個觀點,也僅僅是代表她的水平達到了大觀園的“及格線”,并不能說明她真的具有超一流的管理水平,或者具有什么旁人難以企及的智慧。

另一個大家常常提及的非常重要的論據,就是瀟湘館內奇跡般融洽的氛圍和團結的人心。
黛玉作為外來的孤女,剛來賈府時僅帶著王嬤嬤和雪雁兩個下人,她以這個陣容能夠在迅速地落腳,并且把紫鵑收服得如同自己的親姐妹一樣好,還讓瀟湘館幾個下等的嬤嬤也非常忠心(她們在薛姨媽提起寶黛姻緣時,異口同聲地勸薛姨媽去找賈母促成此事),這確實是殊為難得的。
畢竟,瀟湘館歲月靜好的同時,寶玉房中的丫鬟們一人一個心思,牙尖嘴利互相排擠;寶釵房中別的丫頭形象不鮮明,但她的貼身丫頭鶯兒確實心思稍顯單純,行為也稍顯魯莽,而且她院內的婆子也賭博;迎春房中情況最壞,乳母偷主子首飾開賭坐莊,鬧得家里雞飛狗跳;惜春的團隊管理顯然也不到位,出了入畫私相傳遞的事情;李紈的屋里倒是沒有鬧出事端,但她的團隊管理明顯是只堵不疏,氣氛沉悶壓抑,連寶琴去借住時都被“賓住了”。
所以若論小團隊的管理水平,可能也就只有探春能與黛玉一較高下了,她的屋內也沒有出什么事情,而且抄檢大觀園時探春與丫鬟打團戰的水準也很高,證明默契感、凝聚力都不錯。但如要細論,恐怕還是黛玉的團隊更勝一籌,因為紫鵑對黛玉的感情已經完全超越了丫鬟對小姐的感情,而是全心全意地為黛玉考慮,儼然半個閨蜜了。
但是我們如果再細看就會發現,黛玉對房內下人的管理方法其實也稱不上復雜。她的“手段”主要有兩條,第一(也是最主要的一條)是高超的人格魅力與真摯的情感,第二可能就是給獎金。
黛玉的人格魅力是毋庸置疑的。她雖然有時候小性子、愛貧嘴,但她為人坦誠,沒有什么明顯的等級觀念,而且不是那種碎嘴、事多的人。初看黛玉時未免顯得有點鋒芒畢露,或者孤高自許、目無下塵,但只要長時間相處,就會發現和她相處是非常舒坦的。
所以,黛玉房內的企業文化也是比較耿直的,大家相處時基本上就是有事說事,沒有什么勾心斗角、爾虞我詐。

例如薛姨媽提到寶黛姻緣時,地下的婆子第一反應就是“姨太太既有這意思,為什么不和老太太說去”;紫鵑從寶玉處侍疾回來,念及黛玉的婚姻,也是明確和黛玉提出自己的建議:“做定了大事要緊”。
此外,黛玉房中的獎金也很可能是她的下人關系和睦、不雞飛狗跳的一個原因。佳蕙曾經趕上過黛玉房內發錢,還順勢收到一筆意外之財;而寶釵派去瀟湘館送燕窩的婆子僅僅跑個腿,黛玉就一下子打賞了五百錢,相當于一個小丫頭一個月的月錢了,可見黛玉出手大方。
但是反過來想,這些管理手段,是否適用于賈府的管理呢?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瀟湘館內,可以憑借這種人和人之間的情分,與可能的真金白銀的利益來實現人心的凝聚,主要是因為瀟湘館的人數較少,關系較為單純。
但對于賈府這個上上下下上千人的大公司,僅靠情分和坦率的為人,再加上一些“小惠”,是不可能實現有效管理的,因為管理大公司和領導小團體的底層邏輯根本就是不一樣的。
對于大型企業,不依靠賈母查賭那樣明確的法度,或者鳳姐協理寧府那樣嚴苛的震懾和約束,是不可能使得底層民眾心服口服的——這恐怕也是我國幾千年都施行外儒內法的政策,而絕少依靠道家、佛家等更為寬松隨性的政策的原因。
實際上,寶釵在56回的“小惠全大體”在某種層面上,就是一個絕佳的反面案例。當時,寶釵依靠每年若干吊錢的企業分紅,和一大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陳述,收獲了全場婆子歡聲雷動的效果。

當時寶釵的訴求很簡單,就是希望婆子們能夠不要賭博,好好當差,做好本職工作。但是只看賈母查賭就知道,寶釵盡管仔細籌劃,又以情理利益引導,但大觀園聚賭之風是絲毫未減。
所以,如果指望黛玉純靠她管理瀟湘館的那兩把刷子處理整個賈府的事宜,未免有些小瞧了賈府那些豪奴們了。
那么,黛玉是否有另一套曹公未曾明寫的技能,用于可能的賈府管家事宜的處理呢?
我認為可能有,但可能性不高。
從府內其他管理者的案例來看,合格的家族管理者,每一天都要與成百上千的人打交道,并且可能需要有技巧地維系每一個人的關系,使得他們按照符合自己意圖的方式來行事。
而這個任務對于黛玉來說,是很難的。
從黛玉本身而言,她不光因為身體原因很可能沒有精力去處理,而且從性格來說,她其實一直是懶于處理大量這種“質量一般”的關系的。
前期的黛玉固然是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她認為和這些俗人周旋根本沒有必要,所以遇上像周瑞家的、李嬤嬤這樣的人,她懶得動用自己的情商,想懟就懟。
即便到后期,黛玉已經開始意識到處理好各種關系也挺重要的,但她的處理方式仍然偏被動,例如對前來看望她的趙姨娘講幾句場面話、給寶釵派來的婆子打個賞。她雖然知道人際關系還挺要緊的,但仍然懶得主動去經營什么,甚至自己生病時因為心情不好,姐妹們來看她時她也懶得戴假面具招待,如果來看望的人說得她心煩了,她也不會藏著掖著。

所以,黛玉的人際關系一直是非常親疏鮮明的。如果是她看不入眼的人,就不與他們主動交往,但如果她認為值得交往的少數人,她就會用真誠的態度與他們相處。
那種事務上的“塑料”表面關系,黛玉懶得處理。如果她接管賈府,這種性格可能確實很難幫助她游刃有余地掌管家中成千的仆人,除非她為了管控家人而故意壓抑自己的天性去做自己不愛做的事。不過,連面對最在乎的寶玉,黛玉都不愿刻意結交他身邊的人,而只是順其自然保持友好關系,她愿意為了這些俗務去刻意壓抑自己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
因此,我還是傾向于認為,黛玉雖然具有不錯的戰略眼光和出色的小團隊管理能力,但仍然不會是賈府的一個合適的管理者。如果要估測的話,我認為她的管理水平應該在“黃金”到“鉆石”之間。
其實,私心來說,我也并不希望黛玉成為這樣一個合適的管理者。畢竟,黛玉的人設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絳珠仙子,她的生活應該是詩意美好的,她更應該去追求靈魂的凈化和升華。如果讓她屈身俯就,天天像鳳姐或李紈等人一樣,坐在議事廳里和仆婦們爭論“哪件開銷是不是算錯了”、“誰家親戚死了究竟應該賞多少銀子”,實在是有點委屈黛玉了。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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