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蔡丹君給人大的學生們開線上經典閱讀課，為了照顧缺課的同學，就隨手把課程內容錄視頻發到網站上。幾個月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有同學向她討教關于《紅樓夢》的問題：“薛寶釵要去參加選秀，是不是特別有野心？”蔡丹君一下子被這個問題吸引住了。她欣然化身學生的“人肉答疑機”，遍尋清代旗人制度的學術論著，尋找令人信服的答案。

《寶釵選秀是為了當貴妃？NONONO，清代選秀制度了解一下》這條短視頻發布于2020年9月，是“蔡丹君老師”賬號中第一個講解《紅樓夢》的視頻。在3分半的時間里，蔡丹君深入淺出地說明，薛寶釵作為內務府包衣三旗的女兒，參加選秀不是選嬪妃，而是進宮當宮女或者女官。蔡丹君回憶道，當時就是用手機錄制的，為了畫面不至于太單調，她還特意在桌上擺了一小瓶花。

意外的是，這條視頻引來了大量紅迷的點贊評論關注。“我突然意識到，一個新的時代要來了，”蔡丹君在采訪中告訴南都記者，“假如互聯網上存在著一個大課堂，和傳統的課堂不同，這個課堂的教學是以一種活潑的問答形式進行的。知識會在這種交互平臺上，以第一時間交流答疑的方式出現。”蔡丹君說。

而好的問題無疑會源源不斷地激發新鮮的、有價值、有活力的思考。

迄今為止，蔡丹君已在網絡上發布解讀《紅樓夢》的短視頻六十余條，涉及的多為紅迷當中富有爭議、被廣泛討論的內容，包括林黛玉家產問題，螃蟹宴問題，賈府經濟狀況問題，元妃深夜省親問題，大觀園原型問題，十二釵判詞問題，“賈王薛史（家亡血史）諧音梗”問題等等。該系列視頻播放量已逾1.5億，蔡丹君也成為全網粉絲百萬的古代文學學者，深受紅迷喜愛。

2025年6月，蔡丹君撰著的《百問紅樓》系列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是蔡丹君基于多年研讀《紅樓夢》的心得，寫給讀者的“紅樓閱讀難題集錦”。全書以問答作為結構方式，擷取蔡丹君在“互聯網教學”中遭遇的來自網友的奇思妙想和建言提問，以學者的嚴謹態度，在全面爬梳現有文獻資料的前提下，加以考據、辨析和解讀。

“這套書最有意義的一點是直面當下的人們最關心的關于《紅樓夢》的疑問，”蔡丹君告訴南都記者，“既然一切從問題出發，那么本書的讀者就是所有喜愛《紅樓夢》的讀者們——不分男女老少，不分年齡，不分職業。初入‘紅樓’，試游‘紅海’，我們都是問題的探尋者和發現者。”

南都專訪人大文學院副教授蔡丹君

人大文學院副教授、《百問紅樓》作者蔡丹君

用視頻課完成“學術話語的轉述”

南都：迄今為止，紅學研究派別林立，碩果累累。你在講解《紅樓夢》時主要汲取哪一派或者哪幾位紅學家的研究成果及觀點？

蔡丹君：一個合乎規范的學者的寫作，和普通的寫作是不一樣的，因為有學理性的要求，必須要去占有所有的材料。你不能說有一篇論文沒有看到，沒看到那就是失職，就是一種缺陷。所以我們在做這樣的科普工作的時候，需要對百年紅學的研究成果進行全面的闡述。如果說已有成果里面有一些閃光的東西我們錯失了，那就是工作失誤。

過去我一直在打造一份很扎實的紅樓夢研究資料，對過去的各種版本的《紅樓夢》原著，以及考證、索引、文本批評等不同派別的研究，都做了非常詳細的梳理。而且我們還把參考書目給過一些來主動要的同學，因為有的同學可能需要進行更深的研究。過去我出一個視頻，可能綜合了很多的知識，我會在視頻末尾附一個“參考文獻”。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工作？因為我要告訴大家知識是怎么來的，而且需要告訴大家，視頻只是一種知識傳播的形式，如果你真的要做探索，還是要回到書本、回到閱讀。如果沒有閱讀的話，永遠都是在被動地接受他人的觀點。所以我當時是有一句這樣的話的，我說我做視頻是為了讓大家能夠更好地多讀書。

南都：在錄制視頻的過程中你對《紅樓夢》是否也有新的意見和闡發？

蔡丹君：我不敢妄稱我有新的觀點和突破，但是我想每一個問題里面都有我個人的感受。關于《紅樓夢》的很多問題都有前人討論過了，我們做的一個最重要的突破其實是完成了學術話語的轉述。學者為了要證明一個觀點，會堆積大量的材料，而我們需要的是貼近人心，去做這樣的一種話語的轉換。

至于一些細微的觀點，比如說在《紅樓夢》與女性的關系上，我做的探究應該是最深的。我們在《紅樓夢》里面去尋找曹雪芹的對女性的關切，還有那些很細微的地方，比如說我寫過一個《王熙鳳為什么要款款站起來》，為什么她款款站起來這件事情是如此動人？這個應該完全就是原創。

另外，我本身是一個研究漢魏六朝文學的學者，我對《紅樓夢》里面的先秦兩漢文學的元素會非常在意。我們都知道六朝對曹雪芹的影響，或者說曹雪芹對六朝的喜愛程度是很深的。我比較擅長的是詩文研究，例如講到《紅樓夢》里《芙蓉女兒誄》，我會詳細地給大家解釋，當時賈寶玉寫這篇誄文去悼念晴雯的時候，他自己也說“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摻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他向中國古代的8篇經典文章學習，這8篇文章絕大部分都是先秦兩漢漢魏六朝的作品。宋玉的《大言賦》，里面是一個抗爭的巨人形象，阮籍的《大人先生傳》，庾信的《枯樹》非常悲壯，這8篇文章都是很了不起的。《芙蓉女兒誄》中，有很多內容是對這8篇經典的融合或者呼應。

為什么曹雪芹對這些文章這么熟悉？明清時期形成了非常多的秦漢文章的選本。秦漢文章在這個時候已被奉為經典中的經典，是像曹雪芹這樣的文化人必讀的東西。曹雪芹生活在清代盛世，在這個時候他所吸收到的文化是集大成的。

《紅樓夢》是進入傳統文化的初級階梯

南都：根據你的經驗，怎樣才能將一個比較專業的、艱深的紅學問題講得通俗易懂，讓讀者產生共鳴？

蔡丹君：我以前非常追求自己的散文寫作風格。我寫那本關于唐詩的《浮世本來多聚散：唐詩中的二十一種孤獨》的時候，完全保持著自己的文風。后來我發現要和讀者做交流，一定要追求文從字順，以讀者讀起來流暢為主。

所以《百問紅樓》采用了一種大白話的語言，但是它一定是書面語言。因為我從事漢語言文學研究，如果連我都不去寫書面語的話，那會比較麻煩。我們知道現在在寫作當中的口語化情況還是蠻嚴重的，所以它是書面語，但是文從字順、表達流暢。

南都：在連載“蔡丹君講《紅樓夢》”系列并與紅迷朋友的網絡互動中，你有哪些收獲？你如何處理網友們解讀《紅樓夢》時諸多不同的意見？

蔡丹君：我覺得擇其善者從之。對我們來講，如果網友提的問題非常有建設性，他提的問題是很真誠很善良的，不是來網上發泄的，那問題我們是非常重視的，甚至有一些網友他們還很熱心，會給我提選題意見，你來講一下這個好不好？如果我覺得他提的很具有代表性，或者說有好幾個人都這樣提，我們是真的會講。

比如說大家很關心為什么《紅樓夢》讀起來“鬼里鬼氣”的？我就很認真地去研究這個問題。我們綜合了《紅樓夢》里面的所有出現神鬼氛圍的部分，進行深度分析，這個視頻也是我們一個很原創的思考。

南都：現在學術工作以外，你有很大一部分時間精力都是在做視頻方面的工作？

蔡丹君：有一部分的精力是要做這個的，因為我也給那些特別支持我的朋友發了個愿，要給他們公開地把《紅樓夢》領讀完。我們已經領讀到了第五十多回，已經堅持了很長時間。之前還做過很多的公益，比如說《杜甫傳》《經典常談》，這些都是教育部推薦給中學生的必讀書目，我也是一點點地給大家做的公開直播。這些年下來我覺得我可以更加專注地去做自己，而且也在不斷地提升這種知識的貫通能力，我覺得這是很好的。

南都：中國的四大名著里，唯有對《紅樓夢》的研究在百年之后成為一門顯學，圍繞《紅樓夢》的解讀、爭議紛繁不絕，在年輕人當中也衍生出許多有關《紅樓夢》的網絡文化梗。人們通過《紅樓夢》看職場、看婚戀、看家國興亡、人情世故。作為一名古典文學研究學者，你認為這種現象的根本原因是什么？《紅樓夢》何以成為古典文學中的頂流IP？

蔡丹君：《紅樓夢》很特殊，它有故事，很鮮活，你會覺得里邊的人物好像就生活在我們周圍。我認為《紅樓夢》可以作為我們進入傳統文化的一個初階的階梯。如果直接進入到詩學、史學，一開始當然能學到比較淺近的知識，但是如果要對中國傳統文化有更深的、整體的、全面的理解，單靠一首詩是沒有強烈的感受的。

就好比孟浩然的《春曉》。我們從咿呀學語的時候就去學這樣的一首詩，但是在對古代社會沒有充分感受的前提下，讀這首詩我是沒有任何感覺的。我只是覺得他描述了一個春天的早晨。只有當你了解了古代傳統的文化，你才能理解這里面到底在說什么。在中國古代文化里沒有誰敢說我在睡懶覺，宰予晝寢就被孔子罵一頓，說他“朽木不可雕”。什么樣的人會睡懶覺？隱士才會睡懶覺。而且你了解了古代的社會，了解了不同時代的審美，你才知道這里面的落花不是傷春。唐代人非常喜歡落花，落花對他們來說真的就是好風景。這些都是需要我們去建構從今到古的一個橋梁。

我們很多人沒有辦法站在今天了解古代，所以經常拿自己對當下生活的理解附會到古人身上，這個時候他就給自己建立了一種理解的隔閡，一道無法穿越的厚障壁。如果一開始我們從像《紅樓夢》這樣的人情小說入手，去了解古代的生活，古代的家庭，古代的制度，古代的思想，就能夠對古代社會建立一個基本的思考框架。

人大文學院副教授、《百問紅樓》作者蔡丹君。

它誕生于女性思潮勃興的時代

南都：《紅樓夢》“為閨閣昭傳”，書寫了封建制度下各個階層的女性“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凄慘命運。但你同時認為《紅樓夢》具有女性主義啟蒙的意義，為什么？

蔡丹君：其實在《百問紅樓》里我們不是只講了《紅樓夢》一本書，因為學者寫作需要給到大家一個更加詳實的歷史背景。《紅樓夢》誕生的時代是一個女性思潮勃興的時代。當時像袁枚這種大詩人，晚年也是招收女弟子的。他大量發展女詩人，為這些女詩人開辦詩社，而且詩社還開在隨園，給了很多女性施展才華的空間。還有女性出詩集，她們自己也有詩號等等。當時真的誕生了非常多的女詩人、女作家，都很有才華，比如說沈宜修、徐燦、王端淑……還有一些閨塾師，有自己的工作，例如黃媛介。黃媛介很厲害，她到江南的富商或者是高官家去閨閣學堂的老師，完全靠自己的才華養活自己，相當于她是那個年代最早的女教師。

像這樣的一種時代氛圍，還有包括當時的才子佳人小說里面也寫到很多非常優秀的女性，這些東西很多同學和讀者是不知道的，我們作為知識的傳播者，把背景知識講出來，告訴大家《紅樓夢》為什么是“為閨閣昭傳”的一部書，它產生于什么樣的時代土壤。

曹雪芹本人對于女性境遇當然有非常多的思考，但他又看到了現實生活當中有一種巨大的矛盾——這些女性都這么有才華，可是她們每一個命運都很悲慘，所以曹雪芹提出了一個時代的問題，這個問題非常有悲劇性，他在他的當下沒有找到問題的答案。但是他所提出的關于女性命運的反思，我覺得對我們是有很多啟發的。

南都：所以曹雪芹的女性觀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超越時代的，他看到女性的才華，但也看到女性的悲劇。

蔡丹君：他是超越于他的時代的，你看《紅樓夢》里什么女性都有。他寫賈母、寫劉姥姥，人老了以后會是什么樣子，他會覺得什么樣的老年女性仍然讓人覺得她的生命有光輝——就是一些善良的人。賈母很善良，劉姥姥也很善良，從她們兩個人打招呼就能看出來，賈母管劉姥姥這么一個低微的人叫老親家，劉姥姥就管賈母叫老壽星，有這樣的一種人倫之間的溫馨感。而且他真的在小說里面呈現出了一種因果，賈母怎么樣也想不到，包括王熙鳳她們也不會想到，自己偶爾施舍了一個貧苦的女性，后來她成為了賈府的救贖者，替她們保留了賈家的血脈，拯救了巧姐。曹雪芹會寫這樣的女性，也會寫非常有管理才華的女性，像王熙鳳、賈探春，也會去寫那些很有個性的丫鬟們。還有智能兒這種女孩子，她的生命沒有辦法自己控制，完全是顛沛流離的。有一個很有光彩的小人物：寶玉到鄉下見到了一個女孩子叫二丫頭，她沒有等級觀念的，直接對著貴公子就敢呵斥。曹雪芹只寫了300來字，這個人卻是全篇小說中的光。

所以曹雪芹一直在探索，這個世界怎樣才能眾生平等，怎樣才能讓人活得更有尊嚴。他不僅僅是在女性觀上超前，在對世界的理解上他都是超前的，因為他已經意識到了階級壓迫這種不平等的東西，是應該要推翻掉的。

南都：87版電視劇《紅樓夢》播出的時候，大部分國人是“揚釵抑黛”，到了近幾年，林黛玉這個角色愈來愈受到人們的喜愛，網絡上一度流行“林黛玉文學”。你認為曹雪芹為什么要塑造黛玉、寶釵兩個角色？讀者的喜好為什么會隨著時間而改變？

蔡丹君：《百問紅樓》里面也寫到了，很多才子佳人小說也會設置這種“雙姝”結構。《紅樓夢》是雙女主，設置這兩個人物的時候，它的背后是中國自古以來對女性的兩種審美，一種是非常有詩文才華的，另一種就是宜室宜家的。曹雪芹又在太虛幻境里設置了一個女性叫“兼美”。

我們現實生活當中的讀者，今天如何看這兩個人物呢？其實吵得越兇就說明曹雪芹越厲害。林黛玉為什么現在越來越受人的喜愛？因為她反抗性很強，她是一個自主性極強的女孩子。我們在書里寫到了，到了賈府以后，林黛玉是通過自學，在詩文當中找到自我救贖的方式。要知道她是一個飄零過來的寄人籬下的女孩，她在這里的生活是很孤苦的，她最終是在詩文當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棲居地。現在很多人說她是“戀愛腦”，其實這是我們當下在愛情關系中感到迷惘之后的一種失望感的投射。對于黛玉自己而言，自主選擇愛情，在愛情體驗中成長，是她的生命產生強大自主性的過程，她以精神世界的充盈在對抗生命的麻木與虛無，這在她的時代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至于釵黛之爭，我很難說是讀者的喜好改變了。始終有人喜歡寶釵，始終有人喜歡黛玉，我只是覺得曹雪芹寫了這樣兩個如此卓越的女孩子，她們各自有那么多的不同的特點，但是又把她們都列到薄命司，這種寫法是非常具有悲劇性的。

曹雪芹既完成了對生命本身的審美，就是說他能夠看到生命的美好，同時他又能夠對生命里的那些黑暗壓迫，有自己的一種反抗和批判。

南都：現在已不太流行把《紅樓夢》看作一部反封建禮教的小說，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蔡丹君：我們作為學者看問題是一眼要看到底的。經常會有一種說法，現在還在說《紅樓夢》反封建，是不是太過時了？我想告訴大家的是，一點都不過時。我們仍然要警惕過去漫長的時代殘留下來的，踐踏人的尊嚴的行為和思想，我們是不會去回避這樣的一些跟社會、跟我們的文化特點相關的宏大命題的。

2024年上半年我開了一個課《紅樓夢與古代中國》。這個系列某站上全都有。我們說《紅樓夢》是中國古代社會的一個文化樣本，如果要去理解古代社會，我們就要去看《紅樓夢》。我們現在給讀者的信號是什么？大家不要糾結于對里面人物的點評，也不要從宅斗的角度去看里面的小陰謀小算計，而是要帶著一種強烈的悲憫，一種強烈的奔赴感去閱讀這部偉大的小說。

它寫的是一個已經被埋葬的時代，但是這個埋葬的時代，它里面還有很多毒素沒有死完，我們還是要警惕這些毒素在我們今天社會里面重新萌芽。我們仍然要提倡人與人之間要有真情，人與人之間應該要平等，人與人之間應該是互相關愛。曹雪芹最后提出來的是一個在他的時代沒有辦法實現的理想，放到今天我們公民社會，我們應該看到這種思想的可貴性。

曹雪芹寫出了真實的人性

南都：你個人最喜愛的《紅樓夢》女性是哪一位？

蔡丹君：我不說我個人最喜愛，我覺得倒不如給大家講講，怎么樣從一個人物身上發現閃光點。因為現在經常會有很多網友采取一種向下鼓勵的方式，從“避雷”的角度，發現黑點，然后進行批判。其實我覺得不如調換一個方向，努力地盡量去懷著一種悲憫的心情，看到一個困在她的社會里，困在她的時代里的女性是如何生存的，去理解她們的處境。

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打破了過去的一切的寫法。過去寫法是什么？都是扁平人物，只有正面反面，但是曹雪芹寫出了立體的人物，每一個人物都有缺點、有優點。

如果你要真正的去理解人物，就要站在理解當時的歷史的角度去理解這些女性。況且人無完人，讀《紅樓夢》，如果你帶著一種挑挑揀揀的態度，《紅樓夢》只會離我們越來越遠。曹雪芹很完整地給我們呈現人性的樣子，假如一個人有一種性格，這種性格一定有壞處也有好處。比如說晴雯是一個非常要強的人，要強到什么地步？她不能夠接受身邊的人讓她沒臉。她為什么要對小紅生這么大的氣？因為她從來都特別厭惡諂媚的行為，所以晴雯說小紅幫王熙鳳干活是攀高枝兒去了。

還有一個很小的細節。當時有一個白瑪瑙碟子，襲人問碟子哪里去了，開始的時候晴雯還有一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工作沒有做到位。后來聽到秋紋在夸夸其談，王夫人是怎么賞賜她的，她馬上火大了。你可以去留心晴雯的表達，我發過一篇公號文章《襲人為什么要執意找到白瑪瑙碟子？》。晴雯這個性格決定了她在生活里一方面很正直很清白，另一方面她一定是嫉惡如仇。曹雪芹真的是給我們寫真實的人，這是他非常厲害的地方。

南都：你怎么理解賈寶玉這個人物？這個人物的原型是曹雪芹嗎？

蔡丹君：曹雪芹在塑造賈寶玉的時候，并不是要把他塑造成一個完美男孩。賈寶玉一出場的時候，兩首《西江月》說他的種種毛病，不是反話是正話。一開始他就是個紈绔子弟，但他也是一個成長型的人物，在經歷了很多波折以后，他一定要走出他的欲，再回到他的真。有這樣一個覺醒和成長的過程。

至于曹雪芹是不是賈寶玉的原型，我也跟張慶善先生聊過，我們的基本觀點是，《紅樓夢》就是一部小說，賈寶玉無論怎樣都是虛構的人物，同時他也真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

那個時代就是出現了一批這樣的有新思想的人，他不再接受過去的既定的線路：考科舉、出人頭地、仕途經濟；他希望能夠擁有更多的自由尊嚴，能夠自主地去掌控自己的命運，選擇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他非常追求這些。

所以當時像這樣的例子，絕不是只有賈寶玉一個人。你會在那個時代看到很多像他這樣的人，包括《紅樓夢》也告訴我們，歷史上像這樣的正邪兩副的人非常多，例如倪瓚這批畫家，他們對生命的自由是很有追求的。所以我覺得賈寶玉這個形象凝聚了曹雪芹對人性的反思。

事實上，曹雪芹把他自己的人生閱歷，也把他自己全部的人生感受熔鑄在了整部小說中。他并沒有偏愛里面的某一個人物，他應該是在所有的人物身上，都染上了自己的生命色彩。

南都：剛才你也說到了，我們不要從宅斗的角度去看《紅樓夢》，不要只去關注那些小算計，你認為《紅樓夢》里的什么東西能真正給予我們滋養？

蔡丹君：《紅樓夢》其實是教我們要去向善。首先第一關于愛情的理解，我們年輕人現在在愛情面前多么迷惘，這個時代我們的愛情被物化了，其實《紅樓夢》里提到的愛情是什么？是兩心相知，是“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他崇尚的是“真情”，是真正的互相理解，而且是生命心靈層面的很深的理解。

第二就是關于審美，一種詩性的審美教育非常重要。你看《紅樓夢》從22回賈府過完元宵開始一直到53回，用幾十回的漫長篇幅寫了一年的春夏秋冬，就寫大觀園里的四季，它讓你去珍惜四時，珍惜自然變化給你帶來的生命感受。

為什么大觀園里面有這么多的詩？它其實是喚醒一種生命美感，人應該要有自己詩性的一面，人不應該成為工具，應該享受生命本身的詩意棲居。書里還有惺惺相惜的友誼，還有個人的成長，《紅樓夢》里正面的、崇高的東西非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