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與書法藝術

　　朱彥民

　　

　　甲骨文學者朱彥民教授

　　（“貞人”，范曾畫）

　　

　　朱彥民《甲骨文書法探微》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一、甲骨文簡介

　　甲骨占卜是自新石器時代就已經出現的一種占卜形式。但直到商代晚期和西周早期，占卜甲骨上面才開始刻寫記錄這些占卜的文字，這就是甲骨文。

　　商代之時，人們極度迷信，崇尚鬼神，凡事都以鬼神的意志來辦事。《禮記·表記》云：“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而人和鬼神之間的交通手段就是通過甲骨進行占卜。所以事無巨細，都要占卜求吉于神祇，請示吉兇，祭祀、用牲、戰爭、畋獵、風雨、年成、疾病、生育……一舉一動，都要占卜。

　　

　　甲骨之王——《甲骨文合集》6057片

　　1、甲骨占卜原理及其過程

　　占卜的具體做法是，把選取好的龜甲（龜腹甲）和獸骨（牛肩胛骨），在其背面施以鉆鑿，占卜時以炭火放入鉆鑿中灼燒甲骨版，由于鉆鑿的地方比它處較薄，受熱膨脹就要爆裂，于是就在甲骨的正面相關位置出現了“卜”字形狀裂紋，這就是卜兆。卜師就是根據這個卜兆的形狀，來判斷此時的吉兇與可行與否。

　　

　　龜甲背面的鉆鑿

　　

　　關于“卜”字的解釋

　　《周禮·大卜》注：“問龜曰卜。”《禮記·曲禮》：“龜為卜，筴為筮。”《說文解字·卜部》：“卜，灼剝龜也，象灸龜之形。一曰：象龜兆之從橫也。凡卜之屬皆從卜。”可見，到漢代之時，人們已經不知道甲骨占卜了。許慎把正解當做別解了。

　　

　　卜用牛肩胛骨鉆鑿及文字刻痕

　　2、甲骨文的形成

　　殷墟甲骨文主要是商朝王室的特殊產物，大多數是商王室占卜機構的占卜記錄文字。

　　占卜者把占卜的過程用文字刻在甲骨上以為記錄，而求驗證于未來的事實。這些記錄刻辭叫甲骨卜辭；這些記錄刻辭所用的文字就叫甲骨文。

　　

　　甲骨文刻刀

　　

　　卜用龜腹甲正反面

　　3、甲骨文的發現

　　甲骨文出土的地址是河南省安陽市西北五華里的小屯村，這里就是著名的殷墟遺址所在地。這里是商代后期的都城。商湯建立商王朝之時，國都“亳”城尚不在這里，到了第20代商王盤庚時，才把都城遷徙到了這里，史稱“盤庚遷殷”。直到殷末殷紂王時，被周武王滅國，殷都從此成為了廢墟，史稱“殷墟”。甲骨文就一直被埋藏在這里，直到1899年被學術界發現，才重見天日。

　　

　　殷墟博物苑（河南安陽西郊小屯村）

　　4、甲骨文字的特點

　　其一，甲骨文字是目前我們所有見到的最早的系統漢字。甲骨文目前已經發現了16萬多片，其中已有單字4672個，其中已經考釋確認的1723個，未釋的2949個（據《甲骨文編》）。甲骨文字不僅聯字成句，而且聯句成文，聯文成篇，是一種較為成熟、能自由運用的系統文字。

　　

　　甲骨文單字

　　其二，從構字特點來說，甲骨文字已經具備了“六書”的造字原則，但基本還是一種以象形字為主的文字類型。象形字，是把客觀事物的形象抽象或概括成一定圖案的文字或由兩個以上的象形組合成的一個新的圖案文字。單體的象形字叫“文”，合體的象形字叫“字”。據統計，甲骨文中的象形字約占甲骨文字總數的47%。當然客觀事物是比較復雜的，有限的象形字尚不足以表現所有事物的全部動態、靜態狀況。于是同音假借的情況也就出現了。甲骨文中假借字現象非常普遍。而且這時的形聲字也開始出現。

　　

　　甲骨文象形字“車”

　　其三，從甲骨文字的字形來說，它的文字體制、書寫程式都還相當混亂，基本上還沒有定型。這表明甲骨文字還處在繼續成長時期。字體的不定型表現為：書寫行款，可以橫行，從左到右，或從右到左；可以豎行，先左后右，或先右后左。字體可以正寫也可以反寫；一個左右結構的字，也可以寫成右左結構；可以正寫，也可以倒寫；一個字有多種異體寫法，筆畫可繁可簡，筆畫沒有定數；甲骨文中還有一種合文象形，即兩個或三個字組合在一起，合文有左右結構，也有上下結構，還有里外結構等等。

　　

　　甲骨文字筆畫特征

　　其四，甲骨文字是用刀刻寫在甲骨片上的，加上甲骨堅硬難刻，所以甲骨文字筆畫細瘦硬直，尚無后世筆墨文字中的波折點捺等筆畫。

　　二、甲骨文字書法

　　甲骨文字本身有早期文字所特有的原始而古樸的美質，簡約率性，妙趣天成，雖不是刻意追求堂皇雅麗和遵守法度，但卻為后來的中國書法藝術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著名甲骨學家、甲骨四堂之一郭沫若先生非常推崇甲骨文書法之美，曾說：“卜辭契于龜骨，其契之精而字之美，每令吾輩數千載后人神往，文字作風且因人因事而異。”“足知存世契文，實一代法書，而書之契之者，乃殷世之鐘王顏柳也。”

　　

　　郭沫若《殷契粹編》

　　1、甲骨文字不同風格

　　殷墟甲骨文是商代后期273年間的王室的占卜文字。依董作賓先生甲骨文分期斷代的研究結果，甲骨文字分為五期，以期別而言，甲骨文的書法風格也頗不相同：

　　第一期，武丁時期，宏偉挺拔

　　

　　第一期甲骨文書風

　　第二期，祖庚祖甲，矜持收斂

　　

　　第二期甲骨文書風

　　第三期，廩辛康丁，頹廢沒落

　　

　　第三期甲骨文書風

　　第四期，武乙文丁，瘦硬堅挺

　　

　　第四期甲骨文書風

　　第五期，帝乙帝辛，纖弱秀美

　　

　　第五期甲骨文書風

　　甲骨文“王”字不同期別的不同寫法

　　

　　關于“王”字的解釋

　　《說文解字·王部》：“王，天下所歸往也。董仲舒曰：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之者，王也。孔子曰：一貫三為王。凡王之屬皆從王。”這是漢人對“王”字的解釋，內含易緯之術，并參以孔子學說。這種解釋，更多的是賦予了“王”一種政治道德的性質。其實，“王”造字本義為鉞。這從甲骨文字形和金文字形就能看出來。

　　

　　商周時期的青銅鉞

　　不同時期“貞”字不同寫法

　　

　　關于“貞”字的解釋

　　《說文》：“鼎，三足兩耳。和五味之寶器也。……籀文以鼎為貞字……”“ 籀文以鼎為貞字。”而籀文大篆保留了早期文字的寫法。在早期甲骨文中貞字和鼎字是同一個字。蓋兩字讀音相同，為同音假借。后來的甲骨文金文在鼎字上面加上了一個卜字以表示貞。這就是現在貞字的寫法。《說文》：“貞。卜問也。從卜貝。”是錯誤的，應該是從卜從鼎聲。不從貝。《周禮·春官宗伯》：“凡國大貞，卜立君，卜大封。”《周禮·春官·天府》：“季冬，陳玉，以貞來歲之惡。”《說文解字·卜部》：“貞，卜問也。從卜，貝以為贄，會意。京房說，鼎省聲。”從甲骨文看，貞從鼎，不從貝。以鼎代貞，為同音假借字。因表占卜，后從卜從鼎，為后起形聲字。

　　2、甲骨文書法分析

　　

　　書法藝術的因素主要包括筆法、字法和章法。

　　如果按照現代人們對書法的三要素來要求甲骨文書法，似乎也能分析出甲骨文的字法、筆法和章法來。

　　

　　（1）甲骨文筆法（刀法）

　　甲骨文除了少數是用毛筆寫在龜甲獸骨上的，大多數是用青銅刀或玉刀刻成的，所以其筆法就是刀法。甲骨文的刀法精熟，技藝精巧，刻跡流美，頗有金石意味。

　　

　　同一版甲骨上不同刀法刻成的大小字

　　有人認為甲骨文筆筆中鋒，如錐畫沙。實際上并非如此。甲骨文筆畫多是兩頭有尖，起到尖短，落刀尖長，而中間較粗而勻，且筆畫兩頭的微尖也并非居于筆畫中心線上，而是有所偏頗。這大概就是今天書法中所說的“露鋒”和“側鋒”現象。這種情況是契刻者率刀使然，單刀直沖，迅速契刻所致。

　　

　　甲骨文刀刻痕跡（放大）

　　由于甲骨的材質堅硬，契刻時必須用力沖刀刻去，便于刻短而直的筆畫，而不便刻長而曲的線條。因此甲骨文的線條多為直線，兩頭尖銳中間勻實。圓曲和轉折之處，往往以兩條直線相接成曲折狀，即圓筆改為方筆。除了多數用單刀直沖的刀法，甲骨文中還有一些其他的刀法，如復刀、切刀等，因而形成了一些雄渾粗狂風格的甲骨文字。但大多數甲骨文是用單刀直沖形成的，故呈現出瘦硬、挺拔、犀利、遒勁的甲骨文書法風格。

　　

　　甲骨文契刻的不同刀法

　　（2）甲骨文結字（字法）

　　甲骨文的結字造型是很有美感和獨特之處的。

　　甲骨文字結字繁者大之，簡者小之，順其自然，自臻其妙，毫無牽強做作之態。

　　

　　甲骨之王——《甲骨文合集》6057摹寫本

　　其次甲骨文結字造型之美，在于它其中含有大量的象形字（47%）。甲骨文字中有許多是象形字，這類字以描摹事物的形象為基礎，通過優美的線條來描摹所象之物的大致輪廓和主要特征，從而形成了優美的字體。如甲骨文中有關動物的字都是象形字，各具特點，優美生動。“象”字突出其長長的鼻子和龐大的身軀；“鹿”字頭長茸角、長腿奔跑的形象惟妙惟肖；“虎”字顯示其大口張開、滿身斑紋的兇猛王者氣象；“馬”字則表現了長腿奔馳、鬃毛飛揚的駿馬形象。

　　

　　甲骨文“馬”“虎”的象形字

　　其次，甲骨文除了對稱字外，不對稱字中有些是部分對稱的，即字的某一偏旁是對稱字。這些字多數不對稱，但它們都有另外一個特點，即這些字都有一個字勢，或左或右，字勢在左者可右之，字勢在右者可左之，變化結果仍是此字，不過只有兩個字除外，即“左”字和“右”字。

　　

　　其次甲骨文字結構具有對稱美。所謂文字結構的對稱，是指字形如果以中間立軸為基準，所有的筆畫都左右距離相等，而方向相反。這是左右對稱，如“人”、“天”、“貞”、“門”、“南”、“北”、“大”、“小”等都是左右對稱之字。除此之外還有上下對稱，如“寧”、“米”、“東”“五”等，是上下對稱之字。左右上下四個方面對稱，如“丁”、“田”、“墉”、“毋”、“亞”等都是上下左右四維對稱之字；甚至還有一些是多個方向對稱，如“燎”等。

　　

　　甲骨文“舞”“衣”的不同異體

　　再次，甲骨文多繁簡異體字，同一期別或不同期別種，一個字總有繁簡不同的寫法。

　　（3）甲骨卜辭章法

　　甲骨文字形成的章法，看似簡單無齊，實則奧妙無窮，高不可及。

　　

　　龜甲卜辭的行款章法

　　甲骨文多是契刻而成，筆畫之間除了相接相交以外，清朗而不紊亂，字與字之間更是獨立性強，不會有什么連帶或呼應關系。

　　但字與字之間的位置關系，變化無極，高下由心，極富野趣。字與字之間大小不一，長短不定，參差不齊，上下錯綜，疏密相間，如亂世鋪街，變化自然。這種字字變化的章法之美，意態天然，和諧圓融，實則是書法藝術審美中的極高原則。

　　甲骨文刻辭行與行之間也有安排，甲骨文的行款，一般豎成列而橫不成行，極像后世行草書章法格局。

　　

　　甲骨文“四方風”行款章法

　　在甲骨文的行款中，往往還有界畫，使不同的卜辭詞條隔開。這樣的界畫使用，固然是當時的契刻者為了方便人們閱讀的清晰，是一種實用性的手段。但現在我們以書法藝術章法之美的眼光來看，在兩條甚至多條卜辭之中，有一些這樣的彎彎曲曲的線條橫穿其間，使看似雜亂無章的單個字體有了歸屬，有了統領，既相互獨立，又能緊密聯系，自然也是章法安排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

　　

　　甲骨卜辭中界劃的章法意義

　　在甲骨刻辭的一些對貞卜辭中，我們更可以見到章法安排的巧妙與美感來。對貞卜辭往往是將一件占卜的事情用肯定和否定兩個方面的話語占問，刻辭分布一左一右，形式對稱，文詞對稱，章法甚美。

　　

　　甲骨卜辭的對稱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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