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水墨丹青錦官城
水墨丹青錦官城
熊平||四川
如果還未曾在望江樓竹影婆娑的林蔭下喝過一盞三花蓋碗茶,任由茉莉香與時光在齒頰間沉淀,或許你永遠(yuǎn)無法懂得這座千年古城深植在天府之國沃土里的好脾性。
成都這座雪山下田園城市的靈魂,一半浸在薛濤井水的清冽中,映照著“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的曠世才情;另一半,則沸騰在九眼橋日常市井夜色的酒杯里,延續(xù)著“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的豪邁。
若問何時來成都最合適宜,當(dāng)?shù)厝丝倳虉?zhí)地說:待到木芙蓉花將開未開時。那懸于融合了古典與現(xiàn)代、北國與江南的美,恰如韋莊《浣花集》中“暗想玉容何所似,一庭春色惱人來”的欲語還休,更似李商隱“客去波平檻,蟬休露滿枝”的微妙張力。成都這座城,永遠(yuǎn)在歷史的深潭與時代的潮頭間,保持著令人心動的平和。
“成都”二字,早在《史記·周本紀(jì)》的簡帛深處便閃爍著蜀錦的華澤。太史公筆下“蜀守冰鑿離堆,辟沫水之害”的冷靜記述,為這片土地注入了馴服江河的雄渾魄力。都江堰的千年清流,至今仍在吟唱著“深淘灘,低作堰”的治水智慧,滋養(yǎng)著“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的川西大地。
戰(zhàn)國時期張儀筑城,傳說城墻循神龜足跡而屈曲,遂得“龜城”古號,暗合《禮記》“麟鳳龜龍,謂之四靈”的祥瑞。至后蜀主孟昶,這位極富浪漫的巴蜀君王,在城垣遍植芙蓉,《成都古今記》載“每至秋,四十里如錦繡”,恰應(yīng)了張立“去年今日到成都,城外芙蓉錦繡鋪”的詩境。自此,“芙蓉城”的雅號如溫潤胭脂,永遠(yuǎn)點染著這座城池,與雪山遙相映對,自古至今。
若要為這座古城畫一幅精神速寫,筆墨定然要飽蘸千年風(fēng)霜雨雪。畫卷里必須有茶館中浮沉的巴山夜雨,竹椅上搖曳的唐宋月光,浣花溪畔“黃四娘家花滿蹊”的盎然春意,火鍋里翻滾著江湖氣息的牛油紅浪,以及那自西部岷山雪嶺而來,千年不歇,滋養(yǎng)著“岷江泱泱映古祠,蜀相祠堂柏森森”的氤氳水汽。
在中國,甚至在世界其它地域,或許再沒有第二座城市,能像成都這樣將“閑適”淬煉成深入骨髓的世間哲學(xué)。秋深時節(jié),雨絲潤透青城山千階蒼苔,正是李商隱“巴山夜雨漲秋池”的無邊思念;夏日午后,竹影篩落文殊院禪房,又見常建“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的澄明之境。這時候,最應(yīng)該撐一把竹骨傘,踩著陸游“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韻致,踱進(jìn)杜甫草堂。那里,薛濤箋上的墨痕還回蕩著元稹“錦江滑膩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的驚嘆;武侯祠內(nèi)的森森古柏,依舊擎著杜甫“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的肅穆云煙。
若是走得有些倦了,便隨意拐進(jìn)寬窄巷子的某家老茶館。任竹椅在身下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吱呀”,瞬間將時光拉得如同白居易詩中“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甌茶”般閑適。錦里的青瓦被歲月沁出層層苔痕,流淌著李珣“翠疊畫屏山隱隱,冷鋪文簟水潾潾”的幽深意境。縱然老院落已改作了商鋪,但飛檐下懸掛的風(fēng)鈴,隨風(fēng)送來的依舊是李頎“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那般穿越千年的唐風(fēng)宋韻。
望江樓的竹影,婀娜中蘊藏著薛濤“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jié)奇”的孤高;青羊?qū)m的銅羊,被無數(shù)祈愿的手撫摸得锃亮,映照著范成大“古觀正依林麓斷,居民來說水泉甘”的煙火氣。待到文殊院的銀杏葉如金蝶翩躚,總會帶著“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禪意,悄然棲落在游人肩頭。
坐到日頭偏西,春日里在人民公園鶴鳴茶館閑飲三花茶,靜觀海棠如雪飄落,便是蘇軾筆下“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的獨家嬌憨;秋夜在合江亭放走一盞荷燈,看那點點暖光順流而下,便是杜牧“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的意境,也是寫給今日錦江的柔美詩行。
老茶館里那只蓋碗,堪稱這座城市的靈魂器皿。碧潭飄雪或竹葉青,亦或是蒙頂甘露,在黃銅茶船承托的瓷碗中徐徐舒展,演繹著陸羽《茶經(jīng)》“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的極致講究。說書人的驚堂木猛然拍下,碎的是三國煙云,亦是李肇《唐國史補》中“人間細(xì)事,皆成戲劇”的古今一理。川劇變臉?biāo)嚾怂查g變換的紅臉譜下,藏著的或許是楊萬里“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般的純粹童真。
晨光熹微中,這些散落在街巷盡頭的老茶館,如同無數(shù)顆溫潤珍珠,串聯(lián)起尋常日子里最樸素也最恒久的市井光澤。老茶客端著茶蓋碗,輕吹茶末細(xì)慢飲,一坐便是半日,仿佛在實踐享受著《菜根譚》“閑中不放過,忙處有受用”的生活智慧。
然而,成都并非沉睡在歷史典籍中的博物館,而是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古老的錦水河床承載著嶄新的波濤。若從草堂的“窗含西嶺千秋雪”中走出,只消一刻鐘車程,便能闖入太古里的“未來之境”。那里,千年古剎大慈寺的飛檐與線條凌厲的玻璃幕墻坦然對望,僧侶的誦經(jīng)聲與街拍快門的“咔嚓”聲在此奇妙同頻,恰如李白“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的時空對話。
昔日的“揚一益二”,富甲天下的商業(yè)基因,如今在春熙路與金融城化身為人潮涌動、流光溢彩的現(xiàn)代傳奇。那尊著名的熊貓爬墻雕塑,不再是“竹杖芒鞋輕勝馬”的古典意象,而是以俏皮姿態(tài)奮力攀向全球化天空,呼應(yīng)著如同王勃“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一樣與時俱進(jìn)的開放胸懷。
古老成都的“慢”,在當(dāng)代被賦予了全新語境。它不再是農(nóng)耕時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被動節(jié)奏,而是“在快節(jié)奏中主動選擇慢生活”的入世智慧。遍布全城的“書店+”空間,如方所、言幾又,早已超越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單一功能,成為融合閱讀、設(shè)計、美學(xué)的城市客廳。年輕人在這里點一杯手沖咖啡,對著筆記本電腦學(xué)習(xí)知識、了解世界、處理公務(wù),間歇抬頭,目光與一本《華陽國志》相遇——古典文脈在這里得到傳承,并與現(xiàn)代工作生活方式實現(xiàn)了奇妙嫁接。
龍泉山的桃花依舊年年灼灼如霞,呼應(yīng)著王勃“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絢爛友情,但今日的“桃花節(jié)”更是融合了民宿經(jīng)濟(jì)、音樂派對與漢服文化的盛大嘉年華。鐘水餃的甜水面,依舊拌著蘇軾“纖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描繪的誘人醬香,但它的售賣窗口可能同時支持觸碰、刷臉支付。三大炮的糯米團(tuán)在銅碟里滾出的歡響,與網(wǎng)紅直播鏡頭前的點贊聲,共同譜寫著這座千年古城新舊交織的協(xié)奏曲。
如果時間寬裕的話,還該去東郊記憶走走。那里,昔日宏大的國營紅光電子管廠并未在時代轉(zhuǎn)型中被拆除,而是蛻變?yōu)楣I(yè)遺址文創(chuàng)公園。陳舊的機床、高聳的煙囪、紅磚墻上的時代標(biāo)語,與先鋒話劇、電子音樂節(jié)、藝術(shù)展覽共生共榮。這讓人想起李白《登金陵鳳凰臺》中“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的滄桑,但現(xiàn)代成都的選擇并非任由其“埋幽徑”,而是為其注入新時代市場經(jīng)濟(jì)活的靈魂,讓“古丘”開出了最前衛(wèi)的藝術(shù)之花。這本身就是極具當(dāng)代性的、對歷史最好的創(chuàng)造性繼承。
穿行在成都的古今之間,總會有一種清晰的感受,有些東西猶如錦江水,日夜更新;有些東西又如同這座城的基石,亙古未變。
血脈中流淌著樂觀從容。這座城經(jīng)歷過“五胡亂華”的動蕩,安史之亂時曾為帝王暫棲的“南京”,也歷經(jīng)了明末清初“湖廣填四川”的巨大創(chuàng)傷,承受了“5.12”汶川特大地震破壞,但無論遭遇何種劫波,它總能如浣花溪的木芙蓉,在來年秋日重新綻放絢爛。這份精神,被杜甫用“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的詩句永恒鐫刻在城市天際線上。亂世戰(zhàn)火與地質(zhì)災(zāi)害奪不去這座城市的生機,反而錘煉出錦水般的韌性——看似柔軟,內(nèi)里卻蘊含著改變山河、創(chuàng)造歷史的智慧,也正是《道德經(jīng)》中“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的鮮活印證。
傳承著對文化與生活美學(xué)的極致追求。從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當(dāng)壚賣酒的古琴臺,到薛濤制箋的望江樓;從前后蜀時期宮廷中誕生的“花間詞派”,到今天遍布街巷的獨立書店、美術(shù)館、小酒館、老茶館,這種對“美”的敏感與創(chuàng)造從未斷絕。古代的文人雅集演變成了今天的藝術(shù)沙龍;昔日的蜀錦刺繡化作了當(dāng)下的獨立設(shè)計師品牌。其文化內(nèi)核,始終是對精神生活的珍視,恰如諸葛亮在《誡子書》中“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yuǎn)”的千年訓(xùn)誡。
不變的是海納百川的包容氣度。成都從來不是封閉的盆地。這里是南方絲綢之路的起點,是“搬不完的府南河,填不滿的重慶城”描述的龐大物流樞紐。古代的成都匯聚了中原的士人、西域的胡商、藏地的馬幫。今天的成都同樣以其獨特魅力吸引著全球的高精尖人才、資本與創(chuàng)意。這種開放與兼容并包,既能始終保有自身獨特氣質(zhì),又能不斷吸收外部精華,如同錦江水,戶樞不蠹,歷久彌新,正如《詩經(jīng)》所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當(dāng)最后一盞荷燈的暖光消失在府河、南河并流的合江亭轉(zhuǎn)彎處,當(dāng)火鍋蒸騰的霧氣模糊了玻璃幕墻上LED廣告牌的巨幅倒影,成都文脈的靈魂早已超越時空界限。這是一座可以用味蕾閱讀的城市,麻辣鮮香是它最直白的表達(dá);也是一座可以用耳朵傾聽的城市,竹椅吱呀、銅壺嘶鳴、戲腔婉轉(zhuǎn)是它永恒的底蘊;更是一座需要用心靈感知的城市,在金沙遺址的太陽神鳥金箔上,在都江堰奔流不息的寶瓶口,在杜甫草堂茅屋的寧靜中,在天府大道璀璨的燈火里,欣賞的目光都能觸摸到它那強勁而溫潤的脈搏。
這座城,從不與天地爭鋒。這座城,只是安然獨居在巴蜀盆地的成都平原中央,以細(xì)雨為宣紙,以芙蓉為胭色,以巷陌里的炊煙與高樓間的流光為落款,徐徐繪就著一幅永遠(yuǎn)“將完未完”、始終在描摹的水墨丹青。
這幅寫意長卷的名字,從古至今都只有一個——那便是杜甫在春夜喜雨中深情吟詠的、永恒的“錦官城”,是李白贊嘆的“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的人間仙境,更是在每一個來過這里的人心中,念念不舍的、還想再來的永遠(yuǎn)盛開木芙蓉花的詩意棲居地。

插圖/網(wǎng)絡(luò)
作者簡介
熊平,四川廣安人,川師中文系畢業(yè),拉薩退役上校,現(xiàn)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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