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作家劉恒在《文起京華》的序言中開宗明義地指出當代寫作的困境——我們經常聽見有人夸張地哀鳴：小說死了！那么，它是怎么死的呢？語言癌變，病死了？落入人工智能的圈套，被謀殺了？出門迎頭碰上飛奔的互聯網，給撞死了？總之，小說在殘酷的信息爆炸的競爭環境中逐漸喪失了生存技能。

當代作家的寫作陷于怎樣的困境？有評論家詬病青年作家的寫作沉溺于“小生活”半徑，大量作品聚焦個人情感創傷、職場焦慮或原生家庭矛盾，缺乏縱深感與厚重感；有人評價其寫作的模式化：人物命運被簡化為從社會結構壓迫到個體反抗失敗的單一邏輯，喪失敘事可能性；在具體的寫作中，最近一波討論的風潮則指摘青年作家過度依賴于借鑒既有文本，個人感受力貧乏而導致原創力不足。

在題材選擇與寫作中，當代寫作者們怎樣突圍？我們以最新出版的這些書來看寫作者們做出的努力。

題材選擇上“直擊痛點”式寫作

《文起京華》是對青年寫作在題材選擇上的一次橫向對比。

《文起京華：新北京作家群作品精選》起源于《北京文學》雜志于2023年開設的欄目，該欄目希望突破傳統“京味文學”的地域局限，聚焦新時代北京書寫的多元視角和現代性命題。2025年，該欄目上發表的部分小說結集為《文起京華》一書，書中匯集徐則臣、孫睿、馬小淘等作家群的十一篇新作。

他們筆下的北京，不再是什剎海的荷風或國貿的霓虹，不再是胡同風情或北平往事，而是千萬普通人的拼搏與焦慮——學區房里的窒息、濾鏡背后的孤獨、婚姻中的雞毛蒜皮、異鄉漂泊的無根感……

孫睿《四輪學區房》中，當代人的哈姆雷特的困境不再是生存還是死亡，而是從回龍觀與西城是走高速還是省錢穿越33個紅綠燈；是孩子的小學到底是去東城上，還是留在昌平，最終，書中的夫婦為兒子升學賭上全部家當，買了輛房車停在校門口生活；馬小淘《春天果然短暫》給出婚姻的鋒利切片，姑姑因丈夫吃掉兩個雞腿果斷離婚，文中她說：“我的心已經粉碎了”，后來她繡出“開得不管不顧”的牡丹十字繡，感悟著湊合的婚姻才是真矯情，心碎不必等原則問題。

這些故事對現實進行批判性的介入，寫教育內卷和職場的壓榨，寫家庭暴力和虛擬異化，這是與萬千普通人息息相關的現實的真相，而故事中的人物無論最后選擇堅守接納，還是另尋他法，都是蕓蕓眾生的堅韌的生命力所在。此外，在描摹喧囂的都市與荒誕的現實時，孫睿將學區房焦慮寫成黑色幽默，孟小書用懸疑手法講述詐騙故事，這種寫作方法讓主題表達更加鋒利，不失為一種敘事的創新。

許多青年寫作者在題材選擇上都傾向于“直擊痛點”，如作家邵棟的全新小說集《不上鎖的人》，書中共收入七篇中短篇小說，宛如七則社交網絡時代的都市傳奇，涉及當下諸多社會議題，如身份泄露、網絡犯罪、地鐵偷拍、性別暴力、喪親悼亡、異鄉漂泊等。

書中同名中篇小說《不上鎖的人》就探討了社交網絡時代人的安全感。主人公蔣山是一個在香港念書的研究生，他不愛鎖門，網絡密碼非常簡單，從不買保險，對一切事情都持一種不設防、不抵抗的態度。然而在繼微博與豆瓣賬號被盜后，他又莫名被卷入一樁女學生失蹤案，最終事態朝不可控的方向急轉直下……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作家張怡微稱，互聯網生活已經是當代年輕人精神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不上鎖的人》寫出了港漂在日常生活中的情感狀態。

與記憶碰撞、自洽，寫一部自己的平民史詩

最近公布的2025年文學好書榜第2期中，有15種圖書從入圍的69種圖書中脫穎而出。入選圖書包括畢淑敏《昆侖約定》、石一楓《一日頂流》、須一瓜《去云那邊》、范小青《漂去漫山島》、李修文《夜雨寄北》、孫惠芬《紫山（上下）》、胡學文《龍鳳歌》、肖復興《我的學生時代》、王蒙《奇葩奇葩處處哀》、房偉《余墨》。

這些書中近半數以上都是作家將個人經歷融入作品的創作。童年記憶、家族秘史、地域烙印等構成作家的精神胎記，不同于社會觀察派，一些稍年長些的作家傾向于重新審視自己過往的經歷，向記憶求一個答案。

作家程青的長篇小說《鳳舞》寫一個出生于1960年代初蘇北地區的女孩橫跨半個世紀的成長故事。鳳舞家中有四個姐姐和一個弟弟，鳳舞在其中受到了最大的漠視與輕慢。

程青在1963年出生于江蘇省，鳳舞的故事多多少少正來自于程青的經歷，《鳳舞》小說開頭講到故鄉，程青就化身為敘述者，講述想起故鄉首先想起的是空氣里的那種味道，混雜著霧、河水、泥土、樹枝、炊煙和釀酒的氣氛，這種獨特的“氣息”也構成每一部小說最獨特的基調。

但小說不是自傳，比起還原生活本身，它更需要對現實進行提純，或者說，經小說家的重構，讓個人經歷具有某種寓言性。程青也談道，寫作應該給出合乎生活的解釋。即便無法給出合乎生活的解釋，也要給出合乎文學的解釋，“虛構人物必須站得住腳”。在寫作過程中，程青為了鳳舞這個人物成立，用大量矛盾細節堆砌人性復雜性，比如其中父親帶鳳舞去吃冰淇淋的細節，鳳舞不僅把冰淇淋吃掉，還小心翼翼地問父親，冰淇淋外面的殼能不能吃，父親說可以吃，她才吃了，甚至把裹著的紙都吃掉，父親很生氣：你怎么把紙也吃掉？她說紙也是甜的。這個人物對于哪怕最微薄的善意、最小單位的“甜”都是可以感知到的。

“小說不是一個簡單的故事，更不是某種爆款敘事。嚴肅的寫作者不會輕率地處理作品，可能我們會很笨，很慢，像采礦、種地一樣，我們會一點一點地深耕細作，尋找到被生活表象所掩蓋的哲思和真相，然后像獻寶一樣獻給讀者。”程青在分享自己的寫作觀念時如是談道。

青春是文學的母題。在長篇小說《漫長的春天》中，作家夏甲乙描寫了一代青年人的成長歷程，具有濃厚的1990年代氣息。

最近互聯網上流行著“經濟上行的美”這種說法，而《漫長的春天》就契合這個主題，書中以1990年代北京高校畢業生群體為描寫對象，再現了那個時代青年的成長歷程和青春記憶。大量真實生活細節——如摩托羅拉呼機、秀水市場、門釘肉餅等——增強了歷史感與代入感。書中，夏天和他的朋友們經歷了“出國潮”“下海潮”“外企熱”和互聯網興起等時代浪潮。他們的經歷各不相同，有的功成名就，有的留下遺憾，有的經歷了社會磨礪，這些故事匯集在一起，構成了一幅時代剪影。

在“真實”與“虛構”的平衡上，夏甲乙巧妙地把真實歷史節點編織進虛構人物的職業選擇與情感糾葛中，使時代不再是冰冷的背景板，而是以具象的問題形式直接叩擊人物的命運，這種敘事策略讓讀者在共情個體命運時，自然完成對時代的認知。

詩意寫作尋常生活中微弱的閃光

有的寫作專注于時代、歷史，有的寫作則專注于自身，作家以或質樸或詩意的筆觸寫尋常生活中那些微弱的閃光和生命中那些普通到若有若無的成長印痕。

馬華作家龔萬輝在長篇小說《人工少女》中，以一種內在的方式，探討重建溝通的可能性。書中寫被瘟疫摧毀的世界里，疲憊的父親帶著他的人工女兒莉莉卡，通過十二扇記憶之門，穿越回過去，揭開那些不被看見的人遲遲不能痊愈的傷痛。

與前輩作家李永平、張貴興、黃錦樹等人的作品不同，盡管《人工少女》不乏馬華文學的常見元素，但其筆墨并不在“蕉風椰雨”的南洋地域風情上流連。它植根于另一種“雨林”——由鋼筋水泥鑄造的城市森林，以王家衛電影般繾綣的語言和寓言式結構，講述其中發生的種種無力溝通、怕被或已被傷害的人的故事，深刻揭示出主動或被動的“隔離”，乃是現代生活的常態——黎紫書評價其為“一個深度‘i人’的憂傷”。

在寫作手法上，《人工少女》包裹著科幻的外殼，小說寫一個衰老、無助的父親，在女兒手中像蠟燭一樣溶解在浴缸里，這是瀕臨死亡的隱喻；一個癡迷角色扮演、不被家人理解的少年，在封閉的房間中日復一日用縫紉機織出一只“繭”裹住自己，并從中逃逸。

中年作家們也在持續做出探索。茅盾文學獎得主張平推出了首部散文集《沉默大佛與無言口碑》。

這本書中，張平直面那些“無法忘卻的人與事”，書中《沉默大佛與無言口碑》一文，借云岡石窟的巨佛意象，隱喻文化力量的永恒性——“大美無言，大象無形”，通過北魏漢化改革、云岡修復等歷史事件，反思文化融合與保護難題，如耿彥波修復云岡引發的爭議等等，《老百姓讓你心驚肉跳》剖析底層沖突，揭示社會矛盾的結構性根源。

書中的多篇未發表新作中，張平聚焦身邊人物與真實事件，比如父親“號哭與憤怒”的往事、山藥蛋派最后一位主將的離去等等，其中比較有趣的一篇是《刀郎的歌聲，撼動了誰的心弦？》，張平在文章中提出這個時代的“雅俗之辨”，《跟著〈黑神話：悟空〉游山西》中，張平作為山西人現身說法，介紹山西最近這些年在文物保護方面所下的心血。

廣泛代際的情感記憶，不僅是個人記憶的書寫，也是一代人的精神史詩。寫作從個體經驗出發，最終能夠抵達公共價值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