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明著《飛瀑集》(2002年版)序|楊金亭


楊金亭 生于1931年,于2025年12月5日9時在北京逝世,享年94歲。《詩刊》社原副主編,中華詩詞學會原副會長、《中華詩詞》原主編,中共黨員,著名詩人、編輯家、詩歌評論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會員。

原序:二〇〇二年版《飛瀑集》序
文|楊金亭
逸明的第一本自選詩詞集《飛瀑集》即將出版。我為這位詩壇新人出手不凡的處女作的問世高興之余,也為我的這篇小序直到書稿三校付印前夕才勉強交出而感到歉疚。說起來,還是在兩年前,詩人便寄來了一份打印詩稿,附信要我對初選的四百一十八首篇目再作篩選后,為他寫個序。我毫不遲疑地應承下來。
這是因為:一、我和逸明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便因著《詩刊》創(chuàng)辦詩詞研討班的機緣,成為忘年交的詩友,大約有四個年頭,曾就他的一百多首律、絕,書來信往,相互直率地切磋過詩藝。應當說,對逸明創(chuàng)作實踐的方方面面,我還是比較了解的。二、逸明的詩詞,早已從“論畫以形似”“作詩只此詩”的詩的“必然王國”,真正進入了按照“詩緣情以綺靡”的“美的規(guī)律”創(chuàng)作的“自由王國”。他的詩已形成了自己鮮明獨特的抒情個性,而抒情個性的形成,也正是詩人走向成熟的標志。三、這本由四百多首再精練為二百多首的集子,選出的是詩人兩千多首作品中的精品。我以一個善于挑毛病的編輯的眼光,反復審讀這個選本,非但沒有挑出再可刪簡的篇什,而且屢為我所看到過的一些好詩未能入選而感到遺憾。詩人選自己的作品,嚴謹?shù)搅恕翱帷钡某潭龋@是一種對詩對讀者高度負責的精神,值得稱道。總之,這是一本出自新人之手的詩味醇厚的好詩集。“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白居易)。為朋友,為讀者,為詩詞事業(yè),作為一個詩詞工作者,我以為有義務向“詩國”的“人間”,推薦這本頗為難得的好詩集。嚴滄浪曰:“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這個“別材”,一是指詩人稟賦中超乎常人的多情、鐘情、癡情乃至成為愛及國家民族、全人類以及宇宙萬物的情種;二是指詩人超出常人的想象、幻想、夢想、奇想、狂想……所謂“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的意象思維能力;三是指從生活中發(fā)現(xiàn)并提煉詩情畫意的悟性。逸明具有這樣的天賦,又輔之以好學、勤讀、冥思、苦索所積累起的人文知識,再歷長期風雨人生的體驗,逐漸形成了詩人“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憂患意識和對下層勞動人民的悲憫情懷。這樣,生活到處,舉凡風花雪月,山水煙霞,塵世百態(tài),一旦進入詩人的審美視野,經過他愛憎分明的心弦輕輕一撥,生命留痕皆是詩。于是便產生了這些“尋常作料奇滋味,得此功夫格自高”的詩篇。逸明的詩,題材面廣,令人耳目一新的好詩俯拾皆是。請讀《春游南北湖》:嶺前嶺后綠風輕,阡陌繞堤春水平。雨洗芳洲滋淺草,虹牽小艇入丹青。吟邊辭韻沾花色,夢里鶯啼醉友聲。誰唱吳音翻麗調,一聽塵抱一攄清。

一首普通的即景抒情之作,清辭麗句,寫來卻新鮮可讀。前兩聯(lián),白描湖上風景,以靜襯動、色彩明麗,活畫出一幅綠意盎然的雨后丹青。頸聯(lián)由實生虛,聲情并茂,將畫意引入人文美的境界。尾聯(lián),湖上麗調驟起,吳音婉轉,悅耳清心……讀者也不禁和詩人一起陶醉于江南水鄉(xiāng)的詩情畫意之中了。隨著詩人的游蹤旅跡,在集子中留下了不少寄情山水、吊古抒懷的篇章,其中,有關故宅、故鄉(xiāng)憶舊懷人之作,佳作尤多。例如《憶故園》:粉墻灰瓦自心傾,一別多年夢屢縈。昔日苗成今日樹,新巢燕吐舊巢聲。門前綠水梁間閃,窗外青山枕畔橫。隨處親人留背影,故園追憶不勝情。
這類題材的詩,大都寫得情真意切,魂牽夢繞,于撫今思昔、蕩氣回腸的詠嘆中,寄托了詩人濃濃的鄉(xiāng)土情結和深深的歷史滄桑感。如果說,詩人最傾慕和追求的是宋代愛國詩人陸游《書憤》二首所達到的“如屋有柱、如人有骨”(紀昀語)的詩風,那么,上舉逸明的佳作,也還不足以代表這位詩壇新人藝術個性的“不可磨處”;而《飛瀑集》“飛流直下三千尺”,足以震撼人心的,也正是“憤怒出詩人”的那些憤世嫉俗之作。集子中,和歌直臣、哭烈士、頌改革、呼清廉的主題相呼應,有一個反復出現(xiàn)、成為系列的詩題,這就是詩題冠以“戲”字的戲作、戲詠、戲題四十四題,并《竹枝詞》三十首。這些寓莊于諧,以戲筆出之的篇什,固然有以幽默出之的對生活美的贊歌,但就其基調而論,多是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假惡丑陰暗事物的冷嘲熱諷。其鋒芒所向,是貪污、腐敗、庸俗、愚昧種種,其中,作為集束箭射出的靶子,則是貪官污吏。其中“老鼠”一詞,作為詩的意象,已成為貪官污吏的“符號”。集子中有五首詩專寫老鼠,另有十幾首涉筆為群鼠畫像,鼠性百態(tài),惟妙惟肖,可謂淋漓盡致。僅舉一例:忝列干支第一家,藏身未敢自矜夸。安居陋穴能知樂,飽食殘羹不竟奢。豈屑逢迎學鷹犬,那堪賄賂近貓蛇?過街驚羨人間賊,竟有朱衣紫綬遮。誰聽碩鼠不平鳴?竊嚙深宵恨有聲。小嚼殘羹即嚴打,豪吞盛宴卻橫行。未隨貓犬邀憐寵,竟共蚊蠅惹罵名。安得精通貪吏術,又多油水又冠纓。
這兩首詩的妙處在于:老鼠以第一人稱出現(xiàn),為自己的行為命運作憤憤不平的詠嘆。全篇通過對“居陋室”“食殘羹”的“碩鼠”對“朱衣紫綬遮”的“人間賊”,以及“又多油水又冠纓”的“貪吏”的由“不平”到艷羨乃至向往的鼠輩心理刻畫,以反諷調侃的筆調,揭露了“人間賊”——貪污腐敗為害之深之烈,應當引起人們的深思。在這里,值得特別一提的是,對官場腐敗風積重難返的憤怒,已成為詩人胸中不吐不快的塊壘。以筆當劍,不時挑破貪官污吏身上的華袞,把他們丑惡貪婪的靈魂揭示給人看,已成為詩人自覺追求的一種藝術傾向。集子中即使是那些與反腐題材沒有直接聯(lián)系的歌吟,也往往于不經意處,甩出他的匕首投槍。比如:“寸毫安得揮如劍,莫讓貪官著畫皮!”(《詠筆》)“黑臉不知何處去,官場多見醉顏紅。”“我勸天公拘一格,莫教貪吏降人間。”(《謁包公祠》)“想來今日和珅輩,也有后人續(xù)戲文。”(《看四十集電視連續(xù)劇<宰相劉羅鍋>戲作》)“治理人間狐鼠輩,天師未必有奇方。”(《訪天師府》)“花天酒地成風氣,何以能安烈士魂?”(《參觀紅巖》)“都夸盛世官場樂,不必先憂學范公!”(《游蘇州記所見所聞》)“誰料人間添魍魎,竟從菩薩腳邊來!”(《看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有感》)“倘得浮云可挪用,人間從此雨聲無!”(《竹枝詞•新聞點評》)這些詩句,或托物寄慨,或借古喻今,信筆寫來,出語機鋒,立片言而居要,傾向性從字里行間溢出,深化了詩的思想境界。與此類刺貪反腐主題息息相關的是,詩人調侃反諷的犀利筆鋒,還集中投向近年遍及城鄉(xiāng)的種種迷信、愚昧、落后的世風。試讀《靈山大佛戲作》:驚看云際神靈降,百丈金身聳碧穹。古廟往來人似蟻,斜坡?lián)u曳樹如蔥。車喧馬鬧村民樂,燭旺煙濃財運通。安得凌空多大佛,紛紛立遍小山中。

初讀,似乎是一首大佛的禮贊。詩的前三聯(lián),以客觀白描的手法伴以贊嘆的基調,極寫大佛的高大威風和香火旺盛。詩中無一字軒輊褒貶。但是,細心的讀者,只要把佛聳天、“人似蟻”兩個中心意象,作一下對比,然后再把這個并非前朝文物,而是當代打造出的“高八十八米”的龐然大佛,安置到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大背景下,略加思索,只能感到荒唐可笑。詩人的高明之處是在結句,仍以贊嘆的口吻抒發(fā)浪漫主義奇想:“安得凌空多大佛,紛紛立遍小山中!”至此,詩人于不動聲色中,已把那個荒唐可笑的喜劇場景推向極端。治愚須剪“心中辮”的良苦用心已經不言自明了。妙哉,戲筆!總覽逸明的詩詞創(chuàng)作,諸如在詩的意象、意境、語言創(chuàng)新諸方面,還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這里就不再一一論列。我以為最足以引起詩詞界朋友們關注的,還是詩中有我,即從作品的抒情個性中所顯示出的詩人對普通勞動人民的終極關懷,以及詩人愛憎分明、疾惡如仇的人格力量。如果談一點不足,我以為詩人嶄露頭角的戲筆風格,發(fā)揮得尚未到位,有些標明“戲作”的題目,戲題莊出者多,而寓莊于諧的“戲”味不足。希望詩人多從魯迅大師的雜文、歷代笑話、相聲以及中外寓言中吸取營養(yǎng),融入自己的諷刺藝術中,再經過刻苦的藝術實踐,使自己成為戲筆——諷刺詩詞的大家!一篇曠日持久的讀后感,拉雜成篇,粗淺謬誤之處,在所難免,愿就正于詩人及讀者朋友。是為序。
楊金亭
二〇〇二年八月一日于北京
編輯/章雪芳 審核/小樓聽雨 校對/馮 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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