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清華大學特聘教授。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榮譽會長（原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教授答疑信箱（574）

關于秋瑾《鷓鴣天》詞之用韻問題（59）

鷓鴣天

秋 瑾

祖國沉淪感不禁，閑來海外覓知音。金甌已缺總須補，為國犧牲敢惜身。〇嗟險阻，嘆飄零。關山萬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

前些天，在某個詩詞學習的微信群里討論詩詞格律問題，有位詞友說，不理解為什么古人填詞也有押錯了韻，不符合格律的，并貼上了秋瑾的這首《鷓鴣天》作為例證。

我想，他一定是以清·戈載《詞林正韻》為標準，來評判古人填詞押韻是否正確的。《詞林正韻》里，“禁”“音”“身”等現代漢語普通話中韻母為前鼻音“en”“in”（還包括“un”）的字，被收在第六部或第十三部；而“零”“行”“鳴”等現代漢語普通話中韻母為后鼻音“eng”“ing”的字，被收在第十一部。持此以觀秋瑾這首詞的用韻，是屬第六部、第十一部、第十三部等三韻混押，似乎真的“押錯了韻”，“出律”了。

問題在于，《詞林正韻》的分部，與古人填詞押韻的實際情況不盡相符。就此具體案例而言，秋瑾詞押韻并沒有錯，因為有詞以來，從唐五代開始，詞人就這樣押了。

不信？咱們通過“大數據”來證明這一點。

從第516期至第522期的“答疑”，我已列舉了唐五代時期的用例56條。從第523期起，列舉兩宋時期的用例。由于用例實在太多，無煩遍引，故只引大家、名家之作，兼及存世詞篇較多的詞人之作：

（446）王沂孫《眉嫵·新月》

漸新痕懸柳，澹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〇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看云外山河，還老盡、桂花影。

按，暝、徑、冷、鏡、景、永、正、影，《詞林正韻》在第十一部。穩、恨、問，《詞林正韻》在第六部。

（447）又《水龍吟·白蓮》

淡妝不掃蛾眉，為誰佇立羞明鏡。真妃解語，西施凈洗，娉婷顧影。薄露初勻，纖塵不染，移根玉井。想飄然一葉，颼颼短發，中流臥、浮煙艇。〇可惜瑤臺路迥。抱凄涼、月中難認。相逢還是，冰壺浴罷，牙床酒醒。步襪空留，舞裳微褪，粉殘香冷。望海山依約，時時夢想，素波千頃。

按，鏡、影、井、艇、迥、醒、冷、頃，《詞林正韻》在第十一部。認，《詞林正韻》在第六部。

（448）又《齊天樂·螢》

碧痕初化池塘草，熒熒野光相趁。扇薄星流，盤明露滴，零落秋原飛磷。練裳暗近。記穿柳生涼，度荷分暝。誤我殘編，翠囊空嘆夢無準。〇樓陰時過數點，倚闌人未睡，曾賦幽恨。漢苑飄苔，秦陵墜葉，千古凄涼不盡。何人為省。但隔水馀暉，傍林殘影。已覺蕭疏，更堪秋夜永。

按，趁、磷、近、準、恨、盡，《詞林正韻》在第六部。暝、省、影、永，《詞林正韻》在第十一部。

（449）又《鎖窗寒·春寒》

料峭東風，廉纖細雨，落梅飛盡。單衣惻惻，再整金猊香燼。誤千紅、試妝較遲，故園不似清明近。但滿庭柳色，柔絲羞舞，淡黃猶凝。〇芳景。還重省。向薄曉窺簾，嫩陰欹枕。桐花漸老，已做一番風信。又看看、綠遍西湖，早催塞北歸雁影。等歸時、為帶將歸，并帶江南恨。

按，盡、燼、近、信、恨，《詞林正韻》在第六部。凝、景、省、影，《詞林正韻》在第十一部。枕，《詞林正韻》在第十三部。

（450）又《八六子》

掃芳林。幾番風雨，匆匆老盡春禽。漸薄潤侵衣不斷，嫩涼隨扇初生。晚窗自吟。〇沉沉。幽徑芳尋。晻靄苔香簾凈，蕭疏竹影庭深。謾淡卻蛾眉，晨妝慵掃，寶釵蟲散，繡屏鸞破，當時暗水和云泛酒，空山留月聽琴。料如今。門前數重翠陰。

按，林、禽、吟、沉、尋、深、琴、今、陰，《詞林正韻》在第十三部。生，《詞林正韻》在第十一部。

（451）黃公紹《瀟湘神》

踏青青。踏青青。西泠橋畔草連汀。撲得龍船兒一對，畫闌倚遍看游人。

按，青、汀，《詞林正韻》在第十一部。人，《詞林正韻》在第六部

（452）姚云文《木蘭花慢·清明后賞牡丹》

笑花神較懶，似忘卻、趁清明。更油幄晴慳，箬庵寒淺，濕重紅云。東君似憐花透，環碧【巾需】、遮住怕渠驚。惆悵犢車人遠，綠楊深閉重城。〇香名。誰誤娉婷。曾注譜、上金屏。問洛中亭館，竹西鼓吹，人醉花醒。且莫煎酥涴卻，一枝枝、封蠟付銅瓶。三十六宮春在，人間風雨無情。

按，明、驚、城、名、婷、屏、醒、瓶、情，《詞林正韻》在第十一部。云，《詞林正韻》在第六部。

（未完待續）

作者/鐘振振 編輯/馮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