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學誠《文史通義》卷五詩話云:詩話之源,本于鐘嶸《詩品》。......論詩而及事;論詩而及辭。......江河始于濫觴,后世詩話家言,雖曰本于鐘嶸,要其流別滋繁,不可一端盡矣。
唐朝詩歌盛極一時,“唐人詩話,初本論詩,自孟棨《本事詩》出,乃使人知國史敘詩之意;而好事者踵而廣之。”司空圖不以詩名,然《詩品二十四則》深得詩家三味。(尤侗《艮齋續說》)詩話之風,始于歐陽修《六一詩話》。有宋一代,詩社多達三百,詩話計有一百三十九部,(郭紹虞《宋詩話考》)可謂盛矣!據《中國叢書綜錄》著錄,詩話以及詩話續,元(十七部)、明(四十八部)、清(五十四部)。然而,寫詩話者,大多陳義甚高,賦詩不過爾爾。
梁啟超論及清代文學:“以言夫詩,真可謂衰落已極。吳偉業之靡曼,王士禎之脆薄,號為開國宗匠。乾隆全盛時,所謂袁(枚)、蔣(士銓)、趙(翼)三大家者,臭腐殆不可向邇。”(《清代學術概論》第三十一節)
在第二十六節,梁氏亦自知其短,“學問欲”極熾,然“時而拋故,故入焉而不深。”設先生重讀三家之作,或另有說法。常言道:知人論世,士君子之責。若逞一己筆舌,輕議古人,則謬之甚者也。
趙翼(1727-1814),號甌北,精于史學考據,兼擅詩名,自言“余十余歲,頗能作時文,如明隆、萬間短篇,一日可得四、五首。先府君子容公觀其文義,謂他日不患不文,而經書尚未盡讀,遂不令復作,專以讀經為業。十四歲始發筆為之,輒有發揮處。十五歲,先府君見背。余童騃,專弄筆墨作詩、古文、詞、賦、四六之類,沾沾自喜,而舉業遂廢。”(《檐曝雜記》卷二)

《甌北詩話》序曰:少日閱唐、宋以來諸家詩,不終卷,而己之才思涌出,遂不能息心凝慮;究極本領,不過如是之選家,略得大概而已。晚年無事,取諸家全集,再三展玩,始知其真才分、真境地;覺向之所見,猶僅十之二三也。
《甌北詩話》卷六論放翁詩:古來作詩之多,莫過于放翁,今就其子子虡所編八十五卷計之,已九千二百二十首。然放翁六十三歲在嚴州刻詩,已將舊稿痛加刪汰。六十六歲家居,又刪訂詩稿,自跋云:“此予丙戌以前詩十之一也,在嚴州再編,又去十之九。”然則,丙戌以前詩,存者才百之一耳。子虡刻全集時,亦跋云:“先君在嚴州刻詩,多所去取,所遺詩存者尚有七卷。”(今在遺稿內)今合計全集及遺稿,實共一萬馀首。每一首必有一意;就一首中,如近體每首二聯,又一句必有一意。凡一草、一木、一魚、一鳥,無不裁剪入詩,是一萬首即有一萬大意,又有四萬小意。自非才思靈敏,功力精勤,何以得此?信古來詩人未有之奇也。

淳熙十四年(1187)嚴州郡齋刻本
放翁詩凡三變。宗派本出于杜,中年以后,則益自出機杼,盡其才而后止。觀其《答宋都曹》詩云:“古詩三千篇,刪取才十一。《詩》降為《楚騷》,猶足中六律。天未喪斯文,杜老乃獨出。陵遲至元白,固已可憤嫉。”《示子遹》詩云:“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數仞李杜墻,常恨欠領會。元白才倚門,溫李真自鄶。”此可見其宗尚之正。故雖挫籠萬有,窮極工巧,而仍歸雅正,不落纖佻。此初境也。后又有《自述》一首云:“我昔學詩未有得,殘馀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虛名有慚色。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球筑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艷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雨疾。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天機云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世間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論,廣陵散絕還堪惜。”是放翁詩之宏肆,自從戎巴、蜀而境界又一變。及乎晚年,則又造平淡,并從前求工見好之意亦盡消除,所謂“詩到無人愛處工”者,劉后村謂其“皮毛落盡”矣。此又詩之一變也。
宋詩以蘇、陸為兩大家。后人震于東坡之名,往往謂蘇勝于陸,而不知陸實勝蘇也。蓋東坡當新法病民時,口快筆銳,略少含蓄,出語即涉謗訕。“烏臺詩案”之后,不復敢論天下事。及元祐登朝,身世俱泰,既無所用其無聊之感;紹圣遠竄,禁錮方嚴,又不敢出其不平之鳴。故其詩止于此;徒令讀者見其詩外尚有事在而已。放翁則轉以詩外之事,盡入詩中。時當南渡之后,和議已成,廟堂之上,方茍幸無事,諱言用兵;而士大夫新亭之泣,固未已也。于是以一籌莫展之身,存一飯不忘之誼,舉凡邊關風景、敵國傳聞,悉入于詩。雖神州陸沉之感,已非時事所急,而人終莫敢議其非。因得肆其才力,或大聲疾呼,或長言永嘆。命意既有關系,出語自覺沉雄。此其詩之易工一也。東坡自黃州起用后,敭歷中外,公私事冗,其詩多即席、即事,隨手應付之作;且才捷而性不耐煩,故遣詞或有率略,押韻亦有生硬。放翁則生平仕宦,凡五佐郡、四奉祠,所處皆散地,讀書之日多,故往往有先得佳句,而后標以題目者。如《寫懷》、《書憤》、《感事》、《遣悶》,以及《山行》、《郊行》、《書室》、《道室》等題,十居七八,而酬應贈答之作,不一二焉。即如《紀夢》詩,核計全集,共九十九首。人生安得有如許夢!此必有詩無題,遂托之于夢耳。心閒則易觸發,而妙緒紛來;時暇則易琢磨,而微疵盡去。此其詩之易工二也。由斯以觀,其才之不能過于蘇在此,其詩之實能勝于蘇亦在此。試平心以兩家詩比較,當不河漢其言矣。

淳熙十四年(1187)嚴州郡齋刻本
淳熙十四年(1187年)冬,陸游在嚴州任所,自刻《新刊劍南詩稿》二十卷本,現存十卷;除此,陸游詩集存世版本尚有宋嘉定刻《放翁先生劍南詩稿》八十五卷本(存目錄七卷詩八卷),明毛氏汲古閣刻本及后印本等。
宋本《新刊劍南詩稿》二十卷,半葉十行,行二十字,白口,左右雙邊。存卷一至四、八至十、十五至十七,共計十卷。卷前有淳熙十四年(1187)鄭師尹跋文。這是目前所見陸游詩集最早刻本。此本曾經清人黃丕烈收藏,且已殘破,與今本無太大差異。黃氏跋云:“殘本《新刊劍南詩稿》,每半葉十行,每行廿字。所存一至四,又八至十,又十五至十七,凡十卷。前有淳熙十有四年臘月幾望門人迪功郎、監嚴州在城都稅務鄭師尹序一首。……今經汲古閣毛氏一概何刻,面目無復存焉者矣。此雖殘帙,猶可考其初不掍連也。”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卷十四云:“存十卷,二百九十一葉,中缺六葉。……版心下方記刊工姓名,有張明、張威、徐通、李忠、金彥、張定、金敦、王恭、師順、張彥等。……卷中有墨書標題于各詩上方,兼有評語。字畫清勁,為宋人手跡。……又有墨記一方,錄《顏氏家訓》借人典籍一則,題‘虎瞻中齋錄’。……核其刊工與篋藏嚴州小字本《通鑒紀事本末》合,其為淳熙十四年嚴陵刊本無疑。眉上宋人批語字極古雋。”

《新刊劍南詩稿》二十卷宋淳熙十四年(1187)嚴州郡齋刻本國家圖書館藏
《劍南詩稿》見最早錄于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解題》卷二十曰:“《劍南詩稿》二十卷、《續集》六十七卷,陸游務觀撰。初為嚴州刻前集稿,止淳熙丁未。自戊申以及其終,當嘉定庚午,二十余年為詩益多,其幼子遹復守嚴州,續刻之。篇什之富以萬計,古所無也。”《解題》卷十八“別集類下”又云:“《渭南集》三十卷、《劍南詩稿》、《續稿》八十七卷,華文閣待制山陰陸游務觀撰。左丞佃之孫。……詩為中興之冠,他文亦佳,而詩最富,至萬余篇,古今未有,故文與詩別行。”明末清初,《文淵閣書目》、《菉竹堂書目》、《百川書志》、《世善堂藏書目錄》、《絳云樓書目》等,均有簡略記載。至《四庫全書總目》,其卷一百六十載:“《劍南詩稿》八十五卷,宋陸游撰。游有《入蜀記》,已著錄。是集末有嘉定十三年游子朝請大夫知江州軍事子虡跋,稱游‘西泝僰道,樂其風土,有終焉之志,宿留殆十載。戊戌春正月,孝宗念其久外,趣召東下。然心未嘗一日忘蜀也。是以題其平生所為詩卷曰《劍南詩稿》,蓋不獨謂蜀道所賦詩也。’又稱戊申、己酉后詩,游自大蓬謝事歸山陰故廬,命子虡編次為四十卷,復題其簽曰《劍南詩續稿》。自此至捐館舍,通前稿為詩八十五卷。子虡假守九江,刊之郡齋,遂名曰《劍南詩稿》云云。則此本游子虡之所編。至跋稱游在新定時所編前稿,于舊詩多所去取,所遺詩尚七卷,不敢復雜之卷首,別其名曰《遺稿》者,今則不可見矣。卷首又有淳熙十四年游門人鄭師尹序,稱其詩為眉山蘇林所收拾,而師尹編次之。與子虡跋不同。蓋師尹所編,先別有一本。子虡存其舊序,關于全集也。”(參見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宋本新刊劍南詩稿》南江濤序)
(一)論詩
紹興十二年(1142年),陸游(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十八歲,始從曾幾游,《劍南詩稿》存詩始于本年。
《追懷曾文清公呈趙教授趙近嘗示詩》:憶在茶山聽說詩,親從夜半得玄機。常憂老死無人付,不料窮荒見此奇。律令合時方帖妥,工夫深處卻平夷。人間可恨知多少,不及同君叩老師。(《劍南詩稿》卷二)
《贈應秀才》:辱君雪里來叩門,自說辛勤求識面。我得茶山一轉語,文章切忌參死句。(《劍南詩稿》卷三十一)
曾幾,自號茶山居士,其《讀呂居仁舊詩有懷其人作詩寄之》云:學詩如參禪,慎勿參死句。縱橫無不可,乃在歡喜處。
放翁論詩,乃體悟之道,經驗之談,雖拜曾幾為師,然詩格未受太大影響,
如友朋所言,游“不嗣江西”。
《老學庵筆記》卷四載:茶山先生云:徐師川擬荊公“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云“細落李花那可數,偶行芳草步因遲”。初不解其意,久乃得之。蓋師川專師陶淵明者也。淵明之詩,皆適然寓意而不留于物,如“悠然見南山”,東坡所以知其決非望南山也。今云細數落花,緩尋芳草,留意甚矣,故易之。又云:荊公多用淵明語而意異,如“柴門雖設要常關,云尚無心能出岫。”要字能字,皆非淵明本意也。

《題廬陵蕭彥毓秀才詩卷后二首》:
詩句雄豪易取名,爾來閑澹獨蕭卿。蘇州死后風流絕,幾許工夫學得成。
又
法不孤生自古同,癡人乃欲鏤虛空。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劍南詩稿》卷五十)
“大抵此業在道途則愈工,雖前輩負大名者,往往如此。愿舟楫鞍馬間,加意勿輟,他日絕塵邁往之作,必得之此時為多。”(放翁《與杜思恭手札》慶元三年丁已正月)
錢鍾書《宋史選注》引用此句,評論:“妝畫虛空”、“捫摸虛空”原是佛經比喻,“法不孤生仗境生”、“心不孤起,仗境方生”也是禪宗口號。陸游借此表明,詩人決不可以關起門來空想,只有從游歷和閱歷,乃至生活體驗中,入“境”而獲詩思。
《夜吟二首》:
似睡不睡客欹枕,欲落未落月掛檐。詩到此時當得句,羈愁病思恰相兼。
又
六十馀年妄學詩,工夫深處獨心知。夜來一笑寒燈下,始是金丹換骨時。(《劍南詩稿》卷五十一)
《讀近人詩》:琢雕自是文章病,奇險尤傷氣骨多。君看大羹玄酒味,蟹螯蛤柱豈同科?(《劍南詩稿》卷七十八)
《渭南文集》卷三九《何君墓表》謂:大抵詩欲工,而工亦非詩之極也。鍛煉之久,乃失本指,斲削之甚,反傷正氣。

《示子遹》: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瀨。數仞李杜墻,常恨欠領會。元白才倚門,溫李真自鄶。正令筆扛鼎,亦未造三昧。詩為六藝一,豈用資狡獪?【晉人謂戲為狡獪,今閩語尚爾。】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劍南詩稿》卷七十八)
《宋都曹屢寄詩且督和答作此示之》:古詩三千篇,刪取財十一。每讀先再拜,若聽清廟瑟。詩降為楚騷,猶足中六律。天未喪斯文,杜老乃獨出。陵遲至元白,固已可憤疾。乃觀晚唐作,令人欲焚筆。此風近復熾,隙穴始難窒。淫哇解移人,往往喪妙質。苦言告學者,切勿為所怵。航川必至海,為道當擇術。(《劍南詩稿》卷七十九)
《文章》: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無疵瑕,豈復須人為!君看古彝器。巧拙兩無施,漢最近先秦。固已殊淳漓,胡部何為者。豪竹雜哀絲?后夔不復作,千載誰與期。(《劍南詩稿》卷八十三)
《九月二十五日雞鳴前起待旦》:堪笑枯腸漸畏茶,夜闌坐起聽城笳。爐溫自撥深培火,燈暗猶垂半結花。斷夢不妨尋枕上,孤愁還似客天涯。掃塵拾得殘詩稿,滿紙風鴉字半斜。(《劍南詩稿》卷八十四)
放翁《跋詹仲信所藏詩稿》云:予平生作詩至多,有初自以為可,他日取視,義味殊短,亦有初不滿意,熟觀乃稍有可喜處,要是去古人遠爾。詹仲信何處得予斷稿以見示,為之屢嘆,乃題其后歸之。嘉定改元六月壬辰,山陰陸某務觀書于三山老學庵,年八十四。(《渭南文集》卷三十一)
(二)報國

宋葉紹翁《四朝聞見錄》乙集云:陸游字務觀,......公紹興間已為浙漕鎖廳第一,有司竟首秦熺,置公于末。及南宮一人,又以秦檜所諷見黜,蓋疾其喜論恢復。紹興末始賜第。學詩于茶山曾文清公,其后冰寒于水云。嘗從紫巖張公游,具知西北事。天資慷慨,喜任俠,常以踞鞍草檄自任,且好結中原豪杰以滅敵。自商賈、仙釋、詩人、劍客,無不遍交游。宦劍南,作為歌詩,皆寄意恢復。
所謂“恢復”,即為宋朝報仇雪恥,恢復淪喪疆土。乾道二年(1166)五月,陸游因力主抗金,“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夏罷官歸山陰,時游有五子,生活艱困,遂托人求職。
乾道五年(1169)十二月,陸游得報,以左奉議郎為通判夔州軍州事,遠徙僻壤謀生。道七年辛卯(1171年)冬,陸游夔州通判任滿,生計無著,遂上書宰相虞允文(唐朝名臣虞世南后人)求職:某行年四十有八,家世山陰,以貧悴逐祿于夔。其行也,故時交友醵緡錢以遣之。峽中俸薄,某食指以百數,距受代不數月,行李蕭然,固不能歸。歸又無所得食,一日祿不繼,則無策矣。......某而不為窮,則是天下無窮人。伏惟少賜動心,捐一官以祿之,使粗可活,......直以其窮可哀而已。(《上虞丞相書》)
此前,陸游上司王炎(字公明)調任四川宣撫使,力主抗金,邀陸游來川陜戰區抗金,陸游婉拒,趕赴朝廷任命之夔州通判;此時,生活窘迫,只得求助于王炎:薄命邅回,阻并游于簪履;丹誠精確,猶結戀于門墻。敢辭蹈萬死于不測之途,所冀明寸心于受知之地。伏念某稟資凡陋,承學空疏。雖肝膽輪囷,常慕昔賢之大節;乃齒牙零落,猶為天下之窮人。撫劍悲歌,臨書浩嘆,每感歲時之易失,不知涕泗之橫流。(《上王宣撫啟》)
乾道八年壬辰(1172)年初,王炎招陸游為權四川宣撫使司干辦公事兼檢法官。正月啟行,慨然詠曰:故山未敢說歸期,十口相隨又別離。小雨初收殘照晚,闌干西角立多時。”(《倚闌》)取道萬州、梁山軍(今重慶梁平區)、鄰水、岳池、果州(今南充)、閬中、廣元、寧強,三月抵南鄭。時王炎正準備收復長安,陸游積極參加備戰;參與渭水強渡及大散關遭遇戰。
十月,王炎幕府解散,陸游取道劍門關,抵成都,調為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此后,任職蜀州、嘉州等地。淳熙三年丙申(1176),以臣僚言其代理知嘉州時燕飲頹放,罷新命,改為主管臺州桐柏山崇道觀,陸游憤然字號“放翁”。
游宦至淳熙七年庚子(1180),放翁奉詔回臨安,行至桐廬,泛江而東,為給事趙汝愚所劾,遂歸山陰。次年,放翁本有提舉淮南東路常平茶鹽共事新命,又為臣僚以“不自檢飭,所為多越于規矩”論罷,重返山陰閑居。
此番軍旅生涯,讓放翁銘記終生,山陰鄉居,嘗賦詩,悲憤激昂。宋末詩人林景熙《霽山集》王修竹詩集序云:前輩評宋南渡后詩,以陸務觀擬杜,意在寤寐不忘中原,與拜鵑心事,悲惋實同。
《九月十六日夜夢駐軍河外遣使招降諸城覺而有作》:殺氣昏昏橫塞上,東并黃河開玉帳。書飛羽檄下列城,夜脫貂裘撫降將。將軍櫪上汗血馬,猛士腰間虎文韔。階前白刃明如霜,門外長戟森相向。朔風卷地吹急雪,轉盼玉花深一丈。誰言鐵衣冷徹骨,感義懷恩如挾纊!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原無恙。更呼斗酒作長歌,要使天山健兒唱。(《劍南詩稿》卷四)
《聞虜亂有感》:前年從軍南山南,夜出馳獵常半酣。玄熊蒼兕積如阜,赤手曳虎毛毿毿。有時登高望鄠杜,悲歌仰天淚如雨。頭顱自揣已可知,一死猶思報明主。近聞索虜自相殘,秋風撫劍淚汍瀾。雒陽八陵那忍說,玉座塵昏松柏寒。儒冠忽忽垂五十,急裝何由穿衤夸褶。羞為老驥伏櫪悲,寧作枯魚過河泣。(《劍南詩稿》卷四)
然而,放翁之不忘恢復,未免不量時勢,然亦多誤于傳聞之不審。在蜀時,金之邊將,時有蠟書來報宣威幕府,具言其國虛實。見南鄭詩內自注。彼以蠟書來利賞賜,自必詭言禍敗,以中吾所喜,肯以實告耶!淳熙十一年,金世宗如會寧,命太子守國,而放翁有《聞虜酋遁歸漠北》詩。十二年,又有《感秋》詩,自注:“聞虜酋自香草淀入秋山,蓋遠遁矣。”不知金國每年巡歷春水、秋山,自其常制。金世宗最號賢君,國中稱“小堯舜”。其時朝政清明,邊圉乂安,有何事而遁歸漠北、遁入秋山耶?可見鄰國傳聞之訛,易于聳聽,而放翁輒輕信之。其后慶元四年,又有詩:聞金虜亂,淮以北民苦徵調,皆望王師之至。可見邊疆紛紛,好言敵國有畔,此韓侂胄所以輕率用兵致敗也。開禧二年,吳曦反,以蜀地降金;三年,安丙誅曦,稍復蜀地。而放翁詩有“解梁已報偏師入”,自注云:“見邸報,西師已復關中郡縣。”又有《聞西師復華州》詩。是時關中郡縣及華州,何曾能復,而已見之邸報。則邸報且不足信,況傳聞耶?(趙翼《甌北詩話》卷六陸放翁詩)
《秋聲》:人言悲秋難為情,我喜枕上聞秋聲;快鷹下鞲爪觜健,壯士撫劍精神生。我亦奮迅起衰病,唾手便有擒胡興;弦開雁落詩亦成,筆力未饒弓力勁。五原草枯苜蓿空,青海蕭蕭風卷蓬;草罷捷書重上馬,卻從鑾駕下遼東。(《劍南詩稿》卷五)
《夜寒》:斗帳重茵香霧重,膏粱那可共功名!三更騎報河水合,鐵馬何人從我行?(《劍南詩稿》卷九)
《五月十一日夜且半夢從大駕親征盡復漢唐故地見城邑人物繁麗云西涼府也喜甚馬上作長句未終篇而覺乃足成之》:天寶胡兵陷兩京,北庭安西無漢營;五百年間置不問,圣主下詔初親征。熊罷百萬從鑾駕,故地不勞傳檄下;筑城絕塞進新圖,排仗行宮宣大赦。岡巒極目漢山川,文書初用淳熙年;駕前六軍錯錦繡,秋風鼓角聲滿天。苜蓿峰前盡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涼州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劍南詩稿》卷十二)
《書憤》: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劍南詩稿》卷十七)
《雪中忽起從戎之興戲作》:
鐵馬渡河風破肉,云梯攻壘雪平壕。獸奔鳥散何勞逐?直斬單于釁寶刀。
又
十萬貔貅出羽林,橫空殺氣結層陰。桑乾沙土初飛雪,未到幽州一丈深。
又
群胡束手仗天亡,棄甲縱橫滿戰場。雪上急追奔馬跡,官軍夜半入遼陽。(《劍南詩稿》卷十八)
《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
迢迢天漢西南落,喔喔鄰雞一再嗚。壯志病來消欲盡,出門搔首愴平生。
又
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劍南詩稿》卷二十五)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劍南詩稿》卷二十六)
《書嘆》:高廟衣冠月出游,中原父老淚交流。諸公誰效回天力,散吏空懷恤緯憂。雨細漁庵晨舉網,月明耕隴夜驅牛。神州克復知何日,北望飛蓬萬里秋。(《劍南詩稿》卷二十九)
《題陽關圖》:誰畫陽關贈別詩,斷腸如在渭橋時。荒城孤驛夢千里,遠水斜陽天四垂。青史功名常蹭蹬,白頭襟抱足乖離。山河未復胡塵暗,一寸孤愁只自知。(《劍南詩稿》卷三十)
《太息》:
書生忠義與誰論,骨朽猶應此念存。砥柱河流仙掌日,死前恨不見中原。
又
自古才高每恨浮,偉人要是出中州。即今未必無房魏,埋沒胡沙死即休。
又
關輔堂堂墮虜塵,渭城杜曲又逢春。安知今日新豐市,不有悠然獨酌人。
(《劍南詩稿》卷三十七)
《書事》:北征談笑取關河,盟府何人策戰多。掃盡煙塵歸鐵馬,剪空荊棘出銅眓。史臣歷紀平戎策,壯士遙傳入塞歌。自笑書生無寸效,十年枉是枕琱戈。(《劍南詩稿》卷五十八)
《春晚即事》:漁村樵市過殘春,八十三年老病身。殘虜游魂苗渴雨,杜門憂國復憂民。(《劍南詩稿》卷七十)
《散發》:散發垂肩懶更簪,一窗竹水對蕭森。從來恥作資身策,老去終懷報國心。雷起鼻端秋枕石,泉鳴指下夜橫琴。不緣羸病愁迎客,經歲何人肯見臨。(《劍南詩稿》卷七十六)
《獨坐閑詠》:書生亦有功名愿,與世無緣每背馳。一寸丹心空許國,滿頭白發卻緣詩。(《劍南詩稿》卷七十六)
《寓嘆》:憶昔建炎南渡時,兵間脫死命如絲。奉親百口一身在,許國寸心孤劍知。坐有客喑堪共醉,身今病忘莫求醫。出門但畏從人事,臨水登山卻未衰。(《劍南詩稿》卷七十七)
《新年書感》:早歲西游賦子虛,暮年負耒返鄉閭。殘軀未死敢忘國,病眼欲盲猶愛書。朋舊何勞記車笠,子孫幸不廢菑畬。新年冷落如常日,白發蕭蕭悶自梳。(《劍南詩稿》卷八十)
《殘年》:殘年光景易骎骎,屏跡江村不厭深。新麥熟時蠶上簇,晚鶯啼處柳成陰。短檠已負觀書眼,孤劍空懷許國心。惟有云山差可樂,杖藜誰與伴幽尋?(《劍南詩稿》卷八十一)
南宋偏安一隅,與金和戰,國祚百五十年。蒙古鐵木真稱帝斡難河之歲,宋、金漸衰,坐待蒙古鐵騎橫掃。
(三)示兒
錢鍾書《談藝錄》三七云:“放翁詩余所喜誦,而有二癡事:好譽兒,好說夢。兒實庸材,夢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鍾書先生此言似頗尖刻。

然而,陸游(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子孫并非庸材,據《山陰陸氏族譜》,放翁共有七子,雖以門蔭恩典出仕,皆文武雙全,勤政廉潔。嘉定二年(1209)秋,濠州軍亂,長子子虡適來攝通判,身率將士,力戰平之,授朝請大夫知江州軍州事;次子子龍,歷仕武康尉、吉州司理、東陽令;三子子修(字文長,號明摘居士),歷湘鄉宰、平江令、知江寧軍事;四子子坦,歷仕荊門、歸州僉判、知安豐軍;五子子約,知辰州軍;六子子布,淮南東路提刑;幼子子遹(子聿),年三十出任溧陽縣令,革差役、興水利、除淫祠,筑學舍,時稱“能吏第一”,入祀名宦祠。野史污其攀附權臣史彌遠,官至吏部侍郎云云,不足為信。
嘉定二年(1209年)冬十二月,放翁于山陰故舍賦《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蓋為放翁絕筆之詩。嘉定十三年(1220)十一月,陸子遹刊《渭南文集》五十卷于溧陽,跋云:先太史之文,于古則《詩》、《書》、《左傳》、《莊》、《騷》、《史》、《漢》,于唐則韓昌黎,于本朝則曾南豐,是所取法。然稟賦宏大,造詣深遠,故落筆成文,則卓然自為一家,人莫測其涯涘。蓋今學者,皆熟誦《劍南》之詩,《續稿》雖家藏,世亦多傳寫。惟遺文自先太史未病時,故已編輯,而名以《渭南》矣,第學者多未之見,今別為五十卷。凡命名及次第之旨,皆出遺意,今不敢紊,乃鋟梓溧陽學宮,以廣其傳。渭南者,晚封渭南伯,乃自號為“陸渭南”。嘗謂子遹曰:“《劍南》乃詩家事,不可施于文,故別名《渭南》。如《入蜀記》、《牡丹譜》、《樂府詞》本當別行,而異時或至散失,宜用廬陵所刊《歐陽公集》例,附于集后。”此皆子遹嘗有疑而請問者,故備著于此。嘉定十有三年(1220)十一月壬寅,幼子承事郎知建康府溧陽縣主管勸農事子遹謹書。

宋嘉定十三年(1220),放翁幼子陸子遹知溧陽縣,命溧陽學宮刊刻,現存四十六卷
是年十二月,陸子虞刊《劍南詩稿》八十五卷于九江,放翁詩文始得傳世。其跋曰:先君太史,晚字號放翁。紹興辛巳間,及事高宗皇帝,累遷樞密院編修官。孝宗皇帝嗣位之初,召對便殿,賜進士第。時始置編類太上皇帝圣政所,妙柬時髦,先君首預其選,擢檢討官。久之,以忤貴倖,自免去。五為州別駕,西溯僰道,樂其風土,有終焉之志。蜀之名卿巨儒,皆傾心下之,爭共挽留。晁公子止侍郎,欲捐其別墅以舍之,先君諾焉,而未之決也。嘗為子虡等言:蜀風俗厚,古今類多名人,茍居之,后世子孫宜有興者。宿留殆十載。戊戌春正月,孝宗念其久外,趣召東下,然心固未嘗一日忘蜀也,其形于詩歌,蓋可考矣。是以題其平生所為詩卷曰《劍南詩稿》,以見其志焉,蓋不獨謂蜀道所賦詩也。后守新定,門人請以鋟梓,遂行于世。其戊申、己酉后詩,先君自大蓬謝事歸山陰故廬,命子虡編次為四十卷,復題其簽曰《劍南詩續稿》,而親加校定,朱黃涂攛,手澤存焉。自此至捐館舍,通前稿,凡為詩八十五卷。子虡假守九江,刊之郡齋,遂名曰《劍南詩稿》,所以述先志也。其佗雜文論著,季弟子遹亦已刊之溧陽。會子虡上乞骸之請,旦暮且去,故有所未暇。初,先君在新定時,所編前稿,于舊詩多所去取,其所遺詩,存者尚七卷。念先君之遺之也,意或有在,且前稿行已久,不敢復雜之卷前,故別其名曰《遺稿》云。嘉定十三年(1220)十二月既望,男朝請大夫知江州軍州事借紫子虡謹書。
放翁卒后七十年,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六年(1279),二月,元兵敗宋于崖山,宋亡。放翁孫元廷(子修之子)聞崖山之變,憂憤而卒;曾孫傅義(子龍之孫)聞崖山之變,不食而卒;玄孫天騏(子龍之曾孫)于崖山抗元戰役中蹈海死,何其悲壯,未辱沒放翁英名。

淳熙十四年(1187)嚴州郡齋刻本
紹興三十二年(1162),放翁累遷樞密使編修,首次作詩譽兒,《喜小兒輩到行在》:阿綱學書蚓滿幅,阿繪學語鶯囀木,截竹作馬走不休,小車駕羊聲陸續。書窗涴壁誰忍嗔,啼呼也復可憐人。(《劍南詩稿》卷一)

虞山毛氏汲古閣刊本《劍南詩稿》
乾道二年(1166)五月,言官論陸游“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罷官歸山陰,時游有五子,旅途賦《示兒子》:父子扶攜返故鄉,欣然擊壤詠陶唐。墓前自誓寧非隘,澤畔行吟未免狂。雨潤北窗看洗竹,霜清南陌課剝桑。秋毫何者非君賜,回首修門敢遽忘。
此后,放翁入蜀、任職撫州、嚴州等地,皆為人所劾罷歸,返山陰家居,期間,示兒孫詩多達三百多首,諄諄教誨,寄予厚望。
《齋中弄筆偶書示子聿》:左右琴樽靜不嘩,放翁新作老生涯。焚香細讀斜川集,候火親烹顧渚茶。書為半酣差近古,詩雖苦思未名家。一窗殘日呼愁起,裊裊江城咽暮笳。(《劍南詩稿》卷四十一)
《冬夜讀書示子聿》:
宦途至老無余俸,貧悴還如筮仕初。賴有一籌勝富貴,小兒讀遍舊藏書。
又
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又
簡斷編殘字欲無,吾兒不負乃翁書。絕勝鎖向朱門里,整整牙簽飽蠹魚。
又
殘雪初消薺滿園,糝羹珍美勝羔豚。吾曹舌本能知此,古學工夫始可言。
又
讀書萬卷不謀食,脫粟在傍書在前。要識從來會心處,曲肱飲水亦欣然。
又
世間萬事有乘除,自笑羸然七十余。布被藜羹緣未盡,閉門更讀數年書。
(《劍南詩稿》卷四十二)
《朝饑示子聿》:水云深處小茅茨,雷動空腸慣忍饑。外物不移方是學,俗人猶愛未為詩。生逢昭代雖虛過,死見先親幸有辭。八十到頭終強項,欲將衣缽付吾兒。(《劍南詩稿》卷四十六)
《晨起至參倚齋示子聿》:似仙猶火食,比古未巢居。老子粗全節,小兒能著書。下簾留乳燕,投飯出潛魚。幸好隆中客,無為起草廬。(《劍南詩稿》卷四十六)
《舍西晚眺示子聿》:秋濤常記犯靈胥,季子雙髦尚髧如。薄飯不為明日計,短檠相對十年余。嗟予久合墮鬼錄,憐汝猶能讀父書。西望牛頭渺天際,永懷吾祖起家初。(《劍南詩稿》卷四十六)
《夜坐示子聿》:久客誠當去,無心偶小留。掃空閑夢想,閱盡舊朋儔。學術非時好,文章幸自由。不嫌秋夜永,問事有長頭。(《劍南詩稿》卷四十七)
《示子虡》:好學承家夙所奇,蠹編殘簡共娛嬉。一婚倘畢吾無累,【自注:吾今年為一子自蜀歸者聘婦,無復婚嫁之責。】三釜雖微汝有期。【自注:子虡明秋當赴句金】聿弟元知是難弟,德兒稍長豈常兒。要令舟過三山者,弦誦常聞夜艾時。(《劍南詩稿》卷四十八)
《示子孫二首》:
為貧出仕退為農,二百年來世世同。富貴茍求終近禍,汝曹切勿墜家風。
又
吾家世守農桑業,一掛朝衣即力耕。汝但從師勤學問,不須念我叱牛聲。
(《劍南詩稿》卷四十九)
《誦書示子聿》:
乃翁誦書舍東偏,吾兒相和山之巔。翁老且衰常早眠,兒聲夜半方冷然。楚公著書數百編,少師手校世世傳。我生七十有八年,見汝任此寧非天。
又
易傳三圣至仲尼,炎炎秦火乃見遺。經中獨無一字疑,正須虛心以受之。世衰道散吁可悲,我老欲學無碩師。父子共讀忘朝饑,此生有盡志不移。(《劍南詩稿》卷四十九)
子聿以剛日讀《易》,柔日讀《春秋》,常至夜分,每聽之輒欣然忘百憂,作長句示之:朱顏已去鬢絲稠,知復人間幾歲留?正可床頭著《周易》,安能車上說《春秋》。齏鹽日昳從兒好,弦誦更闌解我憂。時發一言常中理,絕勝問事不能休。(《劍南詩稿》卷五十)
《送子龍赴吉州掾》:我老汝遠行,知汝非得已。駕言當送汝,揮涕不能止。人誰樂離別,坐貧至于此。汝行犯胥濤,次第過彭蠡。波橫吞舟魚,林嘯獨腳鬼。野飯何店炊?孤棹何岸檥?判司比唐時,猶幸免笞箠;庭參亦何辱,負職乃可恥。汝為吉州吏,但飲吉州水;一錢亦分明,誰能肆讒毀?聚俸嫁阿惜,擇士教元禮。我食可自營,勿用念甘旨。衣穿聽露肘,履破從見指;出門雖被嘲,歸舍卻睡美。益公名位重,凜若喬岳峙。(《劍南詩稿》卷五十)
注:此詩嘉泰二年(1202年)作于山陰,《山陰陸氏族譜》子龍曾官吉州司理。
周必大《太平園續稿》卷一一《跋陸務觀送其子送子龍赴吉州掾司理詩》:吾友陸務觀,得李杜之文章,居嚴徐之侍從,子孫眾多如王謝,壽考康寧如松喬。詩能窮人之謗,一洗萬古而空之。
《送子修入閩》:士生萬里合鵬摶,憔悴青衫且自寬。薄祿及親雖共喜,遠途將父亦誠難。關山可厭風塵惡,蓬蓽應思菽水歡。只道耄年心似鐵,詩成也作鼻辛酸。(《劍南詩稿》卷五十八)
《新涼示子遹時子遹將有臨安之行》:老眼漸昏書懶讀,壯心雖在事多違。夜窗剩欲挑燈語,日倚柴門望汝歸。(《劍南詩稿》卷五十八)
《示子遹》:敢恨吾生后圣賢,六經雖缺尚成編。本來堯舜身親見,孰謂丘軻道不傳。妙理豈求逢腋外,淳風寧在結繩前。此身未死還堪勉,更伴吾兒學數年。(《劍南詩稿》卷六十一)

《村夜》作于開禧二年(1206)春,時放翁八十二歲:
入春雨雪無休日,雨止猶陰未快晴。萬竅怒號風不定,半輪斜照月微明。百年辛苦農桑業,五處暌離父子情。但得平安已為幸,孤燈殘火過三更。【時子虡調官行在,子龍阻風西陵,子修在閩,子坦在海昌,予與子布、子遹守舍。】(《劍南詩稿》卷六十五)
《示二子》:豈不懷榮畏友朋,一生凜凜蹈春冰。任真雖笑拘邊幅,達節寧容出準繩。(《劍南詩稿》卷七十一)
《示兒孫輩》:昔忝諸生后,初非一世豪。但希卿有秩,敢望郡功曹。斂版寧為辱,扶犁亦足高。兒孫勿妄想,底處不徒勞。(《劍南詩稿》卷七十三)
《即事示兒輩》:今歲霜遲殊未寒,籬東烏柏葉才丹。病輕漸喜免求藥,老甚難夸能攄鞍。鄰舍僧貧分米少,酒坊人熟督錢寬。晚來笑向兒孫說,且得無生一話團。(《劍南詩稿》卷七十三)
《寄五郎【子虡】兼示十五郎【子遹】》:八十九十老可驚,白發森然憎鏡明。身當游岱尚少駐,書欲藏山殊未成。大兒為國戍絕塞,季子伴翁親短檠。古人已矣不可作,夜闌撫幾嘆平生。(《劍南詩稿》卷七十四)
《寄子虡》:人生恨無年,我老已爛熟。退耕鏡湖上,風雨有茅屋。事君闕補報,得此不啻足。余年尚幾何,裊裊風中燭。大兒戍塞垣,馳馬佩矢箙。去家千余里,辛苦就微祿。書來續三紙,語悲不忍讀。適弟在我傍,亦復淚溢目。門戶嗟日衰,持守賴家督。雪云暗淮天,念汝方露宿。(《劍南詩稿》卷七十四)
《夜起思子虡》:我久依耕壟,兒方吊戰場。臥聞風浩蕩,起視月蒼茫。老境綈袍暖,貧家菜粥香。惟愁殺風景,無酒作重陽。(《劍南詩稿》卷七十八)
《阿通自閩中歸甫九歲頗有老成之風作此詩示之》:通子還家已九齡,從師衿佩兩青青。長成勉作功名計,勿學衰翁老一經。(《劍南詩稿》卷七十八)
嘉定元年(1208)冬,放翁年八十四,賦《寄子虡兼示子遹》,時子虡官淮西,子遹守家:
書生賦命艱,舉步得憂患。敢論得意事,一笑亦有限。南征度閩嶺,西戍歷蜀棧。吳江聽唳鶴,淮浦送歸雁。歸來耕故山,暮雨泥沒骭。群鴉下空陂,黃犢鳴絕岸。索飯閔兒啼,乞墦虞妾覸。一裘三十年,破裂不受綻。欲添一把茅,百計亦未辦。大兒急親養,辛苦就遠宦,間出冒虜塵,短甲中夜擐。小兒奉親驩,野果采溪澗。勉使就微祿,未對涕先潸。觀汝兄弟意,豈復厭藜莧。兄歸弟不出,定省同夜旦。(《劍南詩稿》卷七十九)
《得子虡書言明春可歸》:白首相依飽蕨薇,吾家父子古來稀。春秧出水柔桑綠,正是農時望汝歸。(《劍南詩稿》卷七十九)
《思子虡》:里堠迢迢阻問津,年光冉冉苦催人。未能免俗予嗟老,豈不懷歸汝念親。家釀湖莼誰共醉?江云淮月又經春。新詩題罷無從寄,獨倚危闌一愴神。(《劍南詩稿》卷八十二)
《得子虡濠上書》:日暮坐柴門,懷抱方煩紆。鈴聲從西來,忽得濠州書。開緘讀未半,喜極涕泗俱。父老子惜別,況經患難余。羈旅易生疾,霜露行載涂。思歸雖甚苦,且復忍須臾。【自注:時濠州軍亂,子虡適來攝通判,身率將士,力戰平之。】(《劍南詩稿》卷八十三)
《子虡當以十月離淝上喜而有作》:十月霜侵客子衣,片帆計已發淮淝。山林獨往我何敢?州縣徒勞兒未非。傳舍方寒索調護,里門終日待來歸。解裝且共燈前語,萬事真當付一欷。(《劍南詩稿》卷八十五)
《病中示兒輩》:去去生方遠,冥冥死即休。狂思攘鬼手,危至服丹頭。有劍知誰與?無香可得留。惟應勤孝謹,事事鑒恬侯。(《劍南詩稿》卷八十五)嘉定二年冬十二月,作于山陰,是月放翁逝。
(四)嘆貧
孟郊、賈島皆以詩窮至死,而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孟有《移居》詩云:“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乃是都無一物耳。又《謝人惠炭》云:“暖得曲身成直身。”人謂非其身備嘗之不能道此句也。賈云:“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就令織得,能得幾何?又其《朝饑》詩云:“坐聞西床琴,凍折兩三弦。”人謂其不止忍饑而已,其寒亦何可忍也。(歐陽修《六一詩話》)

杜少陵一生窮愁,以詩度日,......詩人之窮,莫窮于少陵。當其游吳、越,游齊、趙,少年快意,裘馬清狂,固尚未困厄。天寶六載,召試至長安,報罷之后,則日益饑窘。......孟倉曹饋酒醬二物,則有詩志惠。甚至園官送菜,而嘆其以苦苣馬齒,掩乎嘉蔬。迨至湖南,則更流徙丐貸,朝不謀夕,遂以牛肉白酒,一醉飽而歿。天以千秋萬歲名榮之于身后,而斗粟尺縑,偏靳之于生前,此理真不可解也。(趙翼《甌北詩話》)

讀《劍南詩稿》,嘗見放翁嘆貧。淳熙五年(1178)春,放翁奉詔還朝,臨行求簽,據《老學庵筆記》卷二載:西山十二真君各有詩,多訓戒語,后人取為簽,以占吉兇,極驗。射洪陸使君廟以杜子美詩為簽,亦驗。予在蜀,以淳熙戊戌春被召,臨行,遣僧則華往求簽,得《遣興》詩曰:“昔者龐德公,未曾入州府。襄陽耆舊間,處士節獨苦。豈無濟時策,終竟畏網罟。林茂鳥自歸,水深魚知聚。舉家隱鹿門,劉表焉得取?”予讀之惕然。顧迫貧從仕,又十有二年,負神之教多矣。
放翁求得“處士節獨苦”,于心怏怏不安。此后生境困苦,似乎應驗。
趙翼《陸放翁年譜》:淳熙十六年“其冬,以口語被斥歸,作《風月軒自記》。十年間兩坐罷斥,皆以詩,謂之嘲詠風月,故以名其軒。”
《劍南詩稿》卷二十一《予十年間兩坐斥,罪雖擢發莫數,而詩為首,謂以嘲詠風月。既還山,遂以風月名小軒,且作絕句》:
扁舟又向鏡中行,小草清詩取次成。放逐尚非余子比,清風明月入臺評。
又
綠蔬丹果薦瓢尊,身寄城南禹會村。連坐頻年到風月,固應無客叩吾門。
陸游身閱六朝,歷官中外,仕而已,已而仕,俸祿或祠祿,“十口相隨又別離。”(《倚闌》)養家之苦,皆傾述于詩。
慶元四年(1198)冬,放翁年七十四,賦《祠祿滿不敢復請作口號》:
今年高謝武夷君,飯豆羹藜亦所欣。參透莊生齊物論,掃空韓子送窮文。心如脫阱奔林鹿,跡似還山不雨云。猶幸此身強健在,鄉鄰爭看布襦裙。
又
祠庭八載竊榮名,一飽心知合自營。牘后落銜便手卷,月頭鐫俸喜身輕。弊衣不補惟頻結,濁酒難謀且細傾。賴有東臯堪肆力,比鄰相喚事冬耕。
又
白首還山不自存,天書四降海邊村。慚非故將前侯比,誤辱優賢養老恩。龜壽自應能食氣,鶴歸那得更乘軒。從今再草公車奏,惟有掛冠神武門。(《劍南詩稿》卷三十八)
《五月七日拜致仕敕口號》:剡曲東歸日醉眠,冰銜屢忝武夷仙。恩如長假容居里,官似分司不限年。一札疏榮馳廄置,兩兒扶拜望云天。坐糜半俸猶多愧,月費公朝二萬錢。(《劍南詩稿》卷三十九)
宋朝對士大夫特別優待。但宋朝士大夫所受的優待還不止此。像“官戶”免役、免稅及中上級官吏“任子”(子孫不經“選舉”,特準宦仕)的特權,固然沿自前代(漢代),但宋朝官吏“任子”的權利特別大。臺省官六品以上,它官五品以上,每三年南郊大禮時,都有一次“任子”的機會,每次品級最低的蔭子或孫一人,品級最高的可蔭六人,不拘宗人、外戚、門客以至“醫人”(家庭醫生)。此外大臣致仕時有“致仕恩澤”,可蔭若干人;死后有“遺表恩澤”,可蔭若干人。因為科舉名額之多,仕途限制之寬和恩蔭之廣,宋朝的閑職、冗官特別多,且日增無已,到后來官俸的供給竟成為財政上的大問題了。更有一由小可以見大的優待士大夫的制度:太祖于每州創立一“公使庫”,專以款待旅行中的士大夫。據一個曾受其惠的人的記錄:“公使庫……遇過客必館置供饋……使人無旅寓之嘆。此蓋古人傳食諸侯之義。下至吏卒(隨從)批支口食之類,以濟其乏食。承平時,士大夫造朝不赍糧,節用者猶有余以還家。歸途禮數如前,但少損。”太祖還有一個遠更重大的優待士大夫的立法。他在太廟藏一傳諸子孫的密約:“誓不殺大臣及言事官。”規定以后每一皇帝于即位之前,在嚴重的儀式下,獨自開閱這誓約。(張蔭麟《宋朝的開國和開國規模》)

據趙翼《廿二史札記》言,宋代制祿和祠祿頗厚:
宋制祿之厚
《宋史職官志》載俸祿之制:京朝官宰相、樞密使,月三百千,春冬服各綾二十匹,絹三十匹,綿百兩。參知政事、樞密副使,月二百千、綾十匹、絹三十匹、綿五十兩。其下以是為差。節度使月四百千,節度、觀察留后三百千,觀察二百千,綾絹隨品分給,其下亦以是為差。凡俸錢并支一分見錢,二分折支,此正俸也。其祿粟則宰相、樞密使月一百石,三公、三少一百五十石,權三司使七十石,其下以是為差。節度使一百五十石,觀察、防御使一百石,其下以是為差。凡一石給六斗,米麥各半。熙寧中,又詔縣令、錄事等官,三石者增至四石,兩石者增至三石,此亦正俸也。俸錢、祿米之外,又有職錢,御史大夫、六曹尚書六十千,翰林學士五十千,其下以是為差。......建炎南渡,以兵興,宰執請俸錢祿米權支三分之一;開禧用兵,朝臣亦請損半支給,皆一時權宜,后仍更渡制。此宋一代制祿之大略也,其待士大夫可謂厚矣!惟其給賜優裕,故入仕者不復以身家為慮,各自勉其治行,觀于真、仁、英諸朝,名臣輩出,吏治循良,及有事之秋,猶多慷慨報國,紹興之支撐半壁,德佑之畢命疆場,歷代以來,捐軀徇國者,惟宋末獨多,雖無救于敗亡,要不可謂非養士之報也。然給賜過優,究于國計易耗。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財取于萬民者不留其有余,此宋制之不可為法者也。
宋祠祿之制
宋制:設祠祿之官,以佚老優賢。自真宗置玉清昭應宮使,以王旦為之。后旦以病致仕,乃命以太尉領玉清昭應宮使,給宰相半俸,祠祿自此始也。在京有玉清昭應宮、景靈宮、會靈觀、祥源觀等,以宰相執政充使。(王曾以次相為會靈觀使,曹利用以樞密使領景靈宮,班在曾上。后曾進昭文館大學士,為玉清昭應宮使,乃班利用上。見王曾傳。充使者俸錢:玉清昭應宮,月百千;景靈宮七十千;祥源觀五十千,見職官志)丞郎學士充副使,庶僚充判官,都監、提舉、提點等各食其祿。初設時員數甚少,后以優禮大臣之老而罷職者,日漸增多。熙寧中,王安石欲以此處異議者,遂著令宮觀毋限員數,以三十月為一任。又詔杭州洞霄宮、亳州明道宮、華州云臺觀、建州武夷觀、臺州崇道觀、成都玉局觀、建昌軍仙都觀、江州太平觀、洪州玉隆觀、五岳廟,并依嵩山崇福宮、舒州仙靈觀,置管干、提舉等名,以此食祿,仍聽從便居住。又詔除宮觀者,毋過兩任;其兼用執政恩例者,毋過三任。紹興以來,士大夫之從駕南來者,未有闕以處之,乃許承務郎以上權差宮觀一次,(月得供給,各依資序,降二等支)不限員數。后以陳乞者多,又定令稍復祖宗條法之舊,一任以定法,再任以示恩,(紹熙五年,慶壽赦令,宮觀、岳廟已滿,不應再陳者,今因慶壽恩年八十以上者,特許更陳一次)京官二年;選人三年,皆于優厚之中寓限制之意。
趙翼《陸放翁年譜》載:光宗紹熙五年(1194)己未:先生年七十五。乞致仕,有《五月七日拜致仕敕口號》。又《述懷》詩:“四叨優老祿,十送故鄉春。”按致仕后,尚有半俸之給。先生詩:“坐糜半俸猶多愧,月費公朝二萬錢。”以后系銜,但書“中大夫致仕山陰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而無“提舉沖祐”之稱,緣已罷祠祿也。
嘉泰二年(1202)壬戌,先生年七十八。有《食不足》詩,自注:“卿監致仕,當得分司祿;然須自請,今置之。頃有赦令,賜致仕者粟、帛、羊、酒,郡中亦格不行。”會孝宗、光宗《兩朝實錄》及《三朝史》未就,詔起先生同修國史、實錄院同修撰,免奉朝請。本傳。《入都》、《開局》,皆有詩。
據《陸游年表》:嘉泰三年癸亥(公元1203年),正月,任寶謨閣待制。四月,修史成,請致仕。除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五月,歸山陰。
按游自嘉泰三年(1203年)乞歸,次年以寶謨閣待制致仕,至是落寶謨閣待制。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上:韓平原南園既成,遂以記屬之陸務觀,務觀辭不獲,遂以其歸耕、退休二亭名,以警其滿溢勇退之意甚婉。韓不能用其語,遂致于敗;務觀亦以此得罪,遂落次對太中大夫致仕。外祖章文莊(良能)兼外制,行詞云:“山林之興方適,巳遂掛冠;子孫之累未忘,胡為改節?雖文人不顧于細行,而賢者責備于春秋。某官早著英猷,寢躋廡仕。功名已老,瀟然鏡曲之酒船;文采不衰,貴甚長安之紙價。豈謂宜休之晚節,蔽于不義之浮云。深刻大書,固可迫于前輩;高風勁節,得無愧于古人?時以是而深譏,朕亦為之慨嘆。二疏既遠,汝其深知足之思;大老來歸,朕豈忘善養之道。勉圖終去,服我寬恩。”此文巳載于《嘉林外制集》,或以為蔡幼學,或謂出于馮端方,皆非也。
是年,辛棄疾(字幼安,號稼軒)為浙東安撫使在嘉泰三年六月至十二月,欲為陸游筑舍。兩年后,即開禧元年(1205年),放翁賦詩《草堂》云:
幸有湖邊舊草堂,敢煩地主筑林塘。【自注:辛幼安每欲為筑舍,予辭之,遂止。】漉殘醅甕葛巾濕,插遍野梅紗帽香。風緊春寒那可敵,身閑晝漏不勝長。浩歌陌上君無怪,世譜推原自楚狂。
《秋來苦貧戲作》:閉門高臥養吾真,說著生涯笑倒人。奴閔囊空辭雇直,婢愁爨冷拾炊薪。羹能有糝猶為泰,地到無錐始是貧。一飯不妨支一日,讀書常愧聒比鄰。(《劍南詩稿》卷七十二)
《秋感》:圣世優容許乞身,歸來猶幸齒齊民。漁家那有懸車地,蔬食何施祝鯁人。獠婢臨溪漂衣絮,蠻童掃葉續炊薪。生涯如此仍秋暮,賴是從來慣處貧。(《劍南詩稿》卷七十三)
《書志》:平生不喜作鵬摶,常伴寒螿語夜闌。一碗淖糜支日過,數椽破屋著身寬。衰殘雖已嘆垂白,憂患未容侵渥丹。后五百年吾話在,笑君虛坐幾蒲團。(《劍南詩稿》卷七十三)
《散策門外鄰叟怪其瘦》:八十衰翁力既愆,強扶藤杖出門前。朝晡恃粥何勞嘆,齒脫牙搖已數年。(《劍南詩稿》卷七十三)
《霜夜》:土床紙帳臥幽寂,枕上細聽城上更。榾柮燒殘地爐冷,喔咿聲斷天窗明。風霜欲透茅茨屋,鹽酪不下薺糝羹。猶恨扶犁老無力,向來枉是請躬耕。(《劍南詩稿》卷七十三)
《歲暮》:歲暮風霜慘,村深草棘稠。力衰行每蹇,衣薄鼻多鼽。久矣當長往,悠然尚小留。兒童報炊熟,得飽且忘憂。(《劍南詩稿》卷七十三)
開禧三年(1207年),北伐以失敗告終,宋金議和,主戰派辛棄疾卒;韓侂胄函首送北。嘉定元年戊辰(1208年),放翁寶謨閣待制半俸被剝奪。是年為文,均無系銜,蓋已被劾落職。
《渭南文集》卷一《落職謝表》載:伏念臣本出故家,初無他技。每自求于遠宦,豈有意于虛名。命之多艱,動輒為累。強起僅余于數月,退歸又閱于六年。齒豁頭童,心剿形瘵。叫閽請命,蒙恩久許其乞骸;飾巾待終,視世已同于逆旅。敢謂寬平之邦憲,尚令澌盡于里居。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勵精大猷,惠養遺老。念臣生當全盛,被六圣之涵濡;憐臣仕遇中興,荷三宗之識拔。雖名薄責,益示殊私。臣敢不祗誦訓詞,痛懲宿負。

《開歲愈貧戲詠》:謝事貧過筮仕初,歸裝僅有一柴車。笥衣盡典仍耽酒,囷米無炊尚買書。澗底飽觀苗郁郁,夢中聊喜蝶蘧蘧。商山幾許功名事,老子如今卻笑渠。(《劍南詩稿》卷七十四)
《自喜》:身寄人間世,心常古鏡如。喚醒狂蝶夢,埽盡老狐書。年出鄉閭右,貧過仕宦初。村村是桃李,豈獨愛吾廬。(《劍南詩稿》卷七十五)
《貧嘆》:貧到今年極,蕭然四壁家。弊袍生蟣虱,粗飯雜泥沙。浩浩乾坤大,茫茫歲月賒。故鄉煙水窟,別擬卜生涯。(《劍南詩稿》卷七十五)
《遯跡》:遯跡荒村慣忍貧,秋毫不使喪其真。家居亦以古為鑒,事過始知天勝人。臨食致思方下箸,讀書有得每書紳。放翁耄矣當知幸,布褐藜羹畢此身。(《劍南詩稿》卷七十五)
《貧病戲書》:得米還憂無束薪,今年真欲甑生塵。椎奴跣婢皆辭去,始覺廬仝未苦貧。
又
頭痛涔涔齒動搖,醫驕折簡不能招。亦知客疾無根柢,少健還能起負樵。(《劍南詩稿》卷七十五)
《半俸自戊辰二月置不復言作絕句》:
力請還山又幾年,何功月費水衡錢。君恩深厚猶慚懼,敢向他人更乞憐。
又
俸券新同廢紙收,迎賓僅有一絁裘。日鋤幽圃君無笑,猶勝墻東學儈牛。(《劍南詩稿》卷七十五)
嘉定元年戊辰(1208年),放翁八十四歲。二月,寶謨閣待制半俸被剝奪。本年為文,均無系銜,蓋已被劾落職。
《稻陂》:白水滿稻陂,投種未三宿。新秧出水面,已作纖纖綠。年來殘俸絕,所望在一熟。見之喜欲舞,不復憂半菽。想當西成時,載重壓車軸。病齒幸已牢,往矣分社肉。(《劍南詩稿》卷七十六)
《初夏》:梅子生仁已帶酸,楝花墮地尚微寒。室無長物惟空榻,頭不加巾但小冠。蠶簇倚墻絲盎起,稻秧經雨水陂寬。郊原清潤身差健,剩欲閑游一跨鞍。(《劍南詩稿》卷七十六)
《貧病》:貧至今年劇,真無地置錐。判愁停貰酒,忍病罷迎醫。性懶非關老,天窮豈坐詩。秋風還欲到,便可數期頤。(《劍南詩稿》卷七十七)
《雞犬》:貧家也復謹朝昏,小犬今年乞近村。糠秕無多深愧汝,狺狺終夜護籬門。(《劍南詩稿》卷七十七)
《出游暮歸》:東行西行日暮歸,川云漠漠雨霏霏。蝗余場上禾收薄,酒貴街頭客醉稀。買犢躬耕空自力,灼龜占歲又成非。稚孫索飯殊關抱,憐汝何時得瓠肥。(《劍南詩稿》卷七十七)
《秋日次前輩新年韻》:殘年垂九十,雪鬢不勝繁。賣屨糴炊米,典衣租廢園。山深云滿屋,夜靜月當門。鄰曲時相過,扶行賴稚孫。(《劍南詩稿》卷七十八)
《農家》:新作地爐成,蓬窗亦自明。油香蕎餌脆,人靜布機鳴。縣吏催科簡,豪家督債輕。小康何敢望,生計且支撐。(《劍南詩稿》卷七十八)
《秋思》:弊衣但故絮,糲食惟黃齏。余年如登山,步步勤攀躋。從子念寂寞,千里致鹿麑。秋風石帆下,伴我扶青藜。(《劍南詩稿》卷七十九)
《覽鏡》:鏡中老翁誰,非復少年我。誦書如布谷,拈出無一可。又非富貴逼,棄去自不果。無功博一飽,有罪當萬坐。老境最堪笑,作計日益左。正似鳩拙巢,不及蠶自裹。霜寒衣未贖,瑟縮附殘火。作詩數十年,所得良瑣瑣。弱松困蔓纏,何日見磊呵。洞庭可遠游,秋風思木戾柁。(《劍南詩稿》卷七十九)
《冬夜思里中多不濟者愴然有賦》:大耋年光病日侵,久辭微祿臥山林。雖無嘆老嗟卑語,猶有哀窮悼屈心。力薄不能推一飯,義深常愿散千金。夜闌感慨殘燈下,皎皎孤懷帝所臨。(《劍南詩稿》卷七十九)
《宿近村》:病齒漂浮短發稀,此身猶墮亂書圍。邯鄲倦枕晨炊熟,昌谷空囊晚醉歸。久困厭從人乞貸,力耕頻遇歲兇饑。行年九十窮彌甚,旅舍燈前自綻衣。(《劍南詩稿》卷七十九)
《陳伯予見過喜予強健戲作》:寒無氈坐甑生塵,此老年來乃爾貧。兩頰如丹君會否,胸中原自有陽春。(《劍南詩稿》卷七十九)
《晚步湖堤》:裘桐帽野人裝,又上湖堤步夕陽。貧甚不為明日計,興來猶作少年狂。殘樽倒酒無余瀝,幽圃尋梅認暗香。時有行人嘆頑健,黑絲點破頷間霜。(《劍南詩稿》卷八十)
《貧居時一肉食爾戲作》:身老便居僻,山寒喜屋低。時猶賴僧米,那惜貸鄰醯。湯餅挑春薺,盤飧設凍齏。怪來食指動,異味得豚蹄。(《劍南詩稿》卷八十)
嘉定二年(1209年)春,放翁八十五歲,賦《春日登小臺西望》:九十衰翁身尚健,流年過眼如奔電。憶昔初來對行在,衫鬢青青接英彥。中間亦嘗走梁益,萬里憑高望鄉縣。散關驛近柳迎馬,駱谷雪深風裂面。東歸卻尋書生事,誤長諸儒集賢院。乞身七年罪未除,君恩尚許寬嚴譴。癡頑亦復病不死,春到故園家釀美。雨余草長四野青,日落煙生半山紫。(《劍南詩稿》卷八十一)
《老嘆》:步遲腰傴僂,面瘦骨崢嶸。貧病消前業,耕樵樂太平。有歌悲易水,無酒醉湖城。何許容身得,門前釣艇橫。(《劍南詩稿》卷八十二)
《夢中行荷花萬頃中》作于嘉定二年十二月,是月二十九日,放翁卒,年八十五:天風無際路茫茫,老作月王風露郎。只把千尊為月俸,為嫌銅臭雜花香。(《劍南詩稿》卷八十五)
作者簡介:成小秦,1975年畢業于陜西師大外文系;1980年畢業于愛丁堡大學英文系;先后在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從事翻譯及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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