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學派與學院派
2012-03-10 16:27:54| 分類: 文化論壇 | 標簽: |字號大中小 訂閱
最近,著名畫家彭先誠在北京畫院舉辦了個展,展覽的效果極好。北京畫院院長王明明感慨于彭先誠獨特而優秀的藝術,專門撰稿《寂寞之道帶來的驚喜》作其展覽之前言。彭先誠在陳述自己的習畫經歷時,說自己算自學成才,因為的確沒有進過學校,也從未獲得過文憑、拿過什么學位。我聽得感慨之余,忽然想到,王明明自己不也是沒進過學校,沒拿過學位嗎?盡管王明明是考上過中央工藝美院,但未去。再轉念一想,現代美術史上的國畫大師們,有幾個是獲過文憑拿過學位的?古代大畫家們沒進過學院,靠師徒相授而習畫且不論,那時沒美院。現代史上一些大師不少也沒進過大學。齊白石只讀過兩年私塾,以后跟胡沁園、王湘綺師徒相授學過畫。黃賓虹年輕時進紫陽書院習文,畫畫是自學成才。劉海粟辦美術學院當院長,他自己那套本事卻是自學的。徐悲鴻早年在農村時自學畫畫,以致進了上海美專卻瞧不起水平不如自己的老師,后來干脆直接就去了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當導師。陳師曾留日學博物學,他的畫雖受過吳昌碩指導,但其實也算自學。張大千留日學染織,畫畫一套則拜曾熙和李瑞清,但跟曾、李二師所學大多亦是書法,畫畫也算自學。潘天壽自學畫畫,本想去上海美專當學生深造,卻冷不防被劉海粟直接聘去當教授。傅抱石去日本學陶瓷,學美術史,自己卻當了大畫家。蔣兆和也是自學成才,窮愁潦倒,根本不可能讀書,純粹靠喜歡、靠自學而成大畫家。黃永玉從小出去混生活,也沒讀多少書,若干年后無師自通當了畫家,讓他的叔叔沈從文因此大吃一驚……比較戲劇性的是,上述那些沒進過美院自學成才者后來大多又當了美術院校的教授!今天的用人制度肅然森嚴,沒文憑沒學位的人要想出頭幾乎不可能,這要讓我們的社會丟掉不知多少錢穆、沈從文,甚至魯迅、郭沫若等沒學位沒文憑或學位文憑不到位的天才與專才。但今天的美術界卻仍然能有王明明、彭先誠之類自學成才者的天地。或許,今天也只有在藝術界,還有毋須文憑學位的自學成才者的位置。
畫畫要有興趣,而且要有特別超強和偏執的興趣才能成功。這種人因此往往偏科,也因此考不上或根本不想考學校。但這種偏執狂卻偏偏是成就大畫家的先決條件。相反的,“門門懂”的“好學生”們可以考學士、考碩士、考博士,可以當講師、當教授、當博導,卻就是成不了大畫家。這些年畫畫的碩士、博士多了,當然畫畫的碩導、博導也多了,教授、“國務院津貼獲得者”,社會上的人一聽這些頭銜就肅然而生敬意。但頭銜再嚇人,真到拿出作品來時,卻往往讓人失望甚至極度失望。讓這種人來教畫家,效果也當可想而知。因為后者是滿足了多種框框條條后的結果,亦即循規蹈矩后的獎賞,而畫家,卻往往是偏才。才愈偏,個性愈倔,愈不容易符合規矩,也就愈不容易當教授當博導,但特別適合當畫家當大畫家;精力愈分散,知識愈博,個性愈無,就愈易當教授當博導,但就愈不適合當畫家尤其不適合當大畫家。你看當教授當博導的人“過五關斬六將”,那精力耗的:考英語、過政治、發論文(其中還有“權威核心”、“CSSCI”──一種特殊級別的雜志刊物──等等若干講究)、出專著、領項目、弄經費、獲獎項,缺一不可。如此皓首窮經,教授、博導倒是當了,畫又如何習得?且不說去“行萬里路”,觀察自然、寫生,就是“破萬卷書”,那無止無休的英語、政治、CSSCI、科研項目與藝術又有何相干!常言道,正事不做,豆腐放醋。這些高級頭銜正是這些偏事給一一打磨出來的,與畫家畫畫的正事反倒關系不大。
畫家作畫重在感悟。沒有潛心誠意的生活,也難有作畫的熱情。你看彭先誠是怎么當畫家的。王明明說:“我十分羨慕他的生活方式。悠閑散淡,每天讀書、畫畫、寫字、逛公園、玩古董、游歷名山大川……這種方式實現了他追求的‘養’。”幸福的彭先誠沒有俗務的干擾。他曾說過:“畫家應是半個出家人,不為形役,不為世擾,除了我那兩平方案桌,除了每天面對素白的宣紙,我別無所求。”沒去美術學院的彭先誠可以不去弄項目,也可以不管什么“權威核心”、“CSSCI”這些勞什子,他可以除了畫畫,還是畫畫。每年夏天,他就到峨眉山住著畫畫,天天在山里面轉悠,寫生畫畫,一住就是一個夏天幾個月,真可謂煙云供養啊!難怪其畫畫得水氣淋漓。他家就住在風景優美的河邊公園旁,彭先誠玩古董在成都也頗有名,而這些也還是為了畫畫。畫畫得陶養性靈得養氣。古人顧駿之為了畫畫,還專門“結構高樓,以為畫所。風雨炎燠之時,故不操筆;天和氣爽之日,方可染毫”。古畫中那種靜氣那種超逸之氣即源于此。最近在媒體上走紅的《富春山居圖》作者、元代畫家黃公望就在“皮袋中置描筆在內,或于好景處,見樹有怪異,便當模寫記之,分外有發生之意。登樓望空闊處氣韻,看云采,即是山頭景物。……古人云:‘天開圖畫’者是也”。今天美術院系的師生們不少時候折騰在非繪畫的俗務中,“天開圖畫”當然就隔得太遠,如何能有感悟?沒有感悟,又哪來藝術?
再者,以前師傅帶徒弟,臨摹古畫也好,習書練筆墨也好,外出寫生觀摩也好,總做些與畫畫相關的事。就是宋徽宗的畫學,全世界最早的美術學院,所學也都是畫畫的課,僅有的兩科文化課:“說文”與“爾雅”,一為文字學,一為自然課,與畫關系也密切。你看張大千一生賞古畫、邀同道、品美食、造園林、吟詩作畫,所作全為畫畫的事。徐悲鴻請他去中央大學美術系當教授,沒當幾月,想方設法都辭了職。就因為畫家當教授,麻煩事太多。現在的美術學院,事情就更多了。一個英語就要把學生從本科折磨到碩士、博士,再把老師從講師折磨到副教授、教授,噩夢般纏住學院中老老小小的美術家大半輩子幾至退休。你說一個畫中國畫的,被這種毫不相干的外國話硬纏一輩子是個啥滋味!再加上各種名目的政治課、時事課、政治學習,已把學生弄得半死,及到了美術自身的課程,一些從西方來的素描、色彩、解剖、透視課,又把你整個腦子換成“科學”、理性的“方腦殼”。當你再進入本該情感的、意象的、虛擬的、幻想的、東方的繪畫中時,你的思維方式、觀察方式、造型方式乃至欣賞方式便整個地回不過神來。加之當今各大美院又在大搞“當代藝術”,光堆東西光脫衣服光玄想光裝怪就可以畢業,更把學生糊弄得云里霧里。現在的美術學院教學好像存心與美術過不去,存心與美術學生過不去,當然也存心與美術教授過不去。經過上述各道鬼門關后,熱情洋溢地進入美院的年輕藝術信徒們開始打退堂鼓,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年級熱情非凡,二年級興趣大減,三年級余息尚存,四年級已幾無作畫愿望了!教師們也在英語、項目、“權威核心”、“CSSCI”中弄得心力交瘁!真到拼成教授和博導,不是快要斷氣了么,還畫什么畫!如此學院,焉得不衰!如此學生,焉能成才!如此教授和博導,焉能成大畫家?
王明明在為彭先誠展覽作序中說:“在當今浮躁的氛圍中,我很茫然。中國畫如何保持固有特色又能令人耳目一新呢?中國畫家特有的成才規律又是什么?……看了先誠的藝術使我眼前一亮,他給我們帶來諸多的啟示與思考。”的確,我們從彭先誠、王明明的藝術推想開去,再及于上述那些沒文憑沒學位的大畫家們,以及當今社會上沒進過美術院校,卻因強烈興趣而自學成才的無數優秀畫家們,我們或許真該有所思考了。
發表評論 評論 (5 個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