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柳樹，似乎才是柳樹。楊柳依依，忽見陌頭楊柳色，郁郁園中柳，拂堤楊柳醉春煙......春天的詩里，處處有柳樹，有柳樹的地方，就有春光旖旎。
《說文》釋柳為小楊，即楊之細莖小葉者，以故世稱“楊柳”。楊柳之為楊柳，便在于占春色之先，柔條冉冉，依依水湄，態色撩人情思。
及至暮秋，柳葉盡脫，疏疏一樹，冬天的楊柳等于隱身，幾乎不被看見，除非它就在窗外，除非月上柳梢頭。
撰文 | 三書
冬天的柳樹
南宋 梁楷《疏柳寒鴉圖》
《冬柳》
（唐）陸龜蒙
柳汀斜對野人窗，零落衰條傍曉江。
正是霜風飄斷處，寒鷗驚起一雙雙。
陸龜蒙的七言絕句，多寫景詠物，借物言志，以抒己懷。比如我們熟悉的《丁香》：“江上悠悠人不問，十年云外醉中身。殷勤解卻丁香結，縱放繁枝散誕春�！痹娭械亩∠�，就是他的自畫像，十年隱居，悠悠江上，濃愁深結，渴望一朝春來，繁枝縱放。
這首《冬柳》，單純詠物，近乎無我，饒有畫意，如一幅寒江汀柳圖。陸龜蒙自幼聰穎，善屬文，舉進士不第，短期幕僚生涯之后，遂隱居松江甫里，多所著述，后以高士征召，不就，自號江湖散人。
可以想見，一個冬日清晨，江畔隱居處，竹籬茅屋，詩人獨坐窗前，窗外沙汀，斜斜一行衰柳�！傲⌒睂σ叭舜啊�，“斜”字頗有致，遠意近思，若正對便板滯，斜對可能是寫實，也可能是詩人的創造。“野”字亦有味，人入畫里，窗與柳汀更相宜。首句畫面簡凈，有如宋代山水寫意畫的平淡天真，雖曰“野人”，骨子里卻很文雅。
細看那柳樹，“零落衰條傍曉江”，江天曉寒，衰柳數株，零落蕭疏，枯索不成風景�！鞍弊钟懈星�，枯柳并沒有死，枝條柔弱而根底堅韌，它們依傍著江水，靜等春天到來。
人類有人類的時間，江水有江水的時間，柳樹有柳樹的時間。《莊子·逍遙游》論及小大之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莊子的意思是，不同生命時間廣度不同，小無法感知大的境界，不過因為他是在對蜩與學鳩說話，這種比較依然是基于人類的三維時間觀。
我懷疑植物是不死的。對于柳樹，一個冬天有多長？可能它們只是做了個夢，人類的一百年或十年，對于它們沒有區別，春天什么時候來，它們就什么時候蘇醒，如果春天沒有來，它們就一直等。夢短夢長皆是夢，對于植物，時間沒有長短，只有永恒的當下。而我們可能從未看清過植物是什么，也從未看清過任何一樣東西或任何一個人。
陸龜蒙如果聽到這些，會不會覺得大而無當，不近人情焉？但或許他也想過這些，畢竟隱居的日子太寂寞，冬天太漫長，有太多時間對著柳汀發呆。窗外，忽然霜風勁吹，柳枝折斷處，驚起對對寒鷗�！罢撬L飄斷處，寒鷗驚起一雙雙。”一聲鷗鳴，畫面瞬間靈動起來。
月明獨上洛橋
清 胡湄《柳塘集禽圖》
《洛橋晚望》
（唐）孟郊
天津橋下冰初結，洛陽陌上人行絕。
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
春天的洛橋是繁華地，也是傷心地，因為那里好多楊柳，因為橋上是離別的地方。唐代的洛陽，如果要選一個人盡皆知的地標，那便是洛橋，亦稱天津橋。
晚唐溫庭筠《清平樂》寫洛橋離別，其詞曰：“洛陽愁絕，楊柳花飄雪。終日行人恣攀折，橋下水流嗚咽。上馬爭勸離觴，南浦鶯聲斷腸。愁殺平原年少，回首揮淚千行。”春色這樣明迷，好像那時的楊柳才真是楊柳，橋下水流嗚咽，鶯聲斷腸，都成了令人懷念的洛城風光。
孟郊生性孤直，少時隱居嵩山，與韓愈交誼頗深，曾兩試進士不第，四十六始中進士，后來出任溧陽縣尉，但他覺得在仕途不能施展抱負，遂放跡林泉間，徘徊賦詩，多廢公務，縣令乃以假尉代之，分其半俸，孟郊抑郁失志，遂辭官。據本事考證，這首詩是孟郊辭官后，隨河南尹鄭余慶為水路轉運從事，途經洛橋時所作，自此他便定居洛陽立德坊。
蘇軾將孟郊、賈島并稱為“郊寒島瘦”，孟郊尤擅五言古詩，語多苦澀，例如《獨愁》詩曰：“前日遠別離，昨日生白發。欲知萬里情，曉臥半床月。常恐百蟲鳴，使我芳草歇�！睂懡K南山，有句曰“南山塞天地，日月生石上�！庇帧稓w信吟》曰：“淚墨灑為書，將寄萬里親。書去魂亦去，兀然空一身�！边@些句子，真不是隨便敷敘得來，他的造語用字，瘦硬枯寂，苦寒之氣力透紙背。
這首《洛橋晚望》，語亦澄澈，筆力簡古，境界高遠�！疤旖驑蛳卤踅Y，洛陽陌上人行絕�！倍斓穆鍢�，冰冷凄清，天色向晚，陌上行人斷絕。獨立橋上，望河畔榆柳蕭疏，人家樓閣安閑，洛城冬景，但覺寂靜。
末句忽然一轉，“月明直見嵩山雪”，因為明月，世界被重新創造，變得高華，氣象壯闊。明月白雪輝映，洛城恍若仙境，使人不覺得冷，但覺玉潔冰清，那樓閣，那榆柳，都成了瓊樓玉樹。
飛絮飛花何處是
明 王酆《寒柳鴛鴦圖》
《臨江仙·寒柳》
（清）納蘭性德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
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后，轉教人憶春山。
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這是一首詠物詞，詠物以懷人，對著疏疏寒柳，五更明月，懷念亡妻，所以也是一首悼亡詞。
是夜，納蘭夢見亡妻，醒后佇思，夢斷難續，窗外明月在天，庭院一株寒柳。他望著這柳樹，它立在月光下，好像就是亡妻的化身，她的音容笑貌，如風花飛墜鳥無聲。曾經的飛絮飛花哪里去了，此刻唯余眼前的枯木，飽受層冰積雪摧殘。
“飛絮飛花何處是”，飛絮即飛花，字句這般編織，就能營造出疊音聲效，且視覺上見柳花亂飛，迷迷蒙蒙，“何處是”一問，又如在尋尋覓覓。然而，春天的爛漫景致，被下句的層冰積雪威嚴封殺。
“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笔枋枰粯�，在明月下，不覺枯索，憔悴也是美的，五更嚴寒，因為明月，也變得冰雪有聲。清代詞家陳廷焯評納蘭性德《飲水詞》，稱其才力不足，佳處得五代人凄婉之意，這首《臨江仙》堪為壓卷，尤以“疏疏一樹”幾句，言中有物，令人感激涕零。
下片同樣，句句詠柳，句句懷人，人與柳已不可分。“最是繁絲搖落后，轉教人憶春山�！狈苯z，諧音繁思，春山指眉毛，又拿眉毛比柳葉。當一切隨風逝去，我們才會滿懷思念，最是，轉教，語氣叫人痛心。
“湔裙夢斷續應難”，這里有一個典故，出自李商隱的《柳枝五首有序》，序文約三百字，可作短篇傳奇。故事說的是洛中有個商家女，名叫柳枝，其父好賈，風波死于湖上，柳枝學吹琴笙，奏海天風濤曲，憂愁憶父，如此十年，至十七歲尚未行聘，義山的堂兄讓山住在鄰近，某春日，讓山在柳樹下詠義山的《燕臺詩》，柳枝聽見驚問：“誰人有此？誰人為是？”遂扯斷衣帶為贈，翌日義山往訪，見柳枝雙髻立于門前，她約他三天后涉水相會，但義山失約，柳枝是年嫁與東諸侯為妾。
柳枝自是好女子，可惜義山非其人也，他失約的理由是那天臥裝提前被同行者拿去，何其乏力。至于五首詩，寫得越是頑艷，越是叫人反感，行事若此，清言儷語，不過文人習氣而已。
納蘭悼亡妻，沒有浮辭，句句肺腑，真情真景，引用湔裙夢斷，謂亡妻已逝，夢里相會，可慰片時相思，奈何好夢易斷，又如何續得？
死者長已矣，生者常戚戚。“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睙o限悵恨，郁結眉彎，西風把一切吹散，吹不散愁怨。傷情若此，有似李后主，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以寒柳悼亡，大約取蒲柳弱質之意，《紅樓夢》里林黛玉自稱草木之人，亦詠柳絮嗟嘆命薄愁苦。黛玉與寶玉是木石前盟，注定不染人間塵俗，納蘭性德亦天生一段濃愁。
《臨江仙·寒柳》，層冰積雪，納蘭借此詞，亦似在為亡妻招魂，《楚辭·招魂》中巫陽外陳四方之惡，呼喚亡靈歸來，面向北方歌曰：“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兮！不可以久些。”
直覺式的生命感知
還古詩本真面目
“周末讀詩”第二輯
《春山多勝事》
《春山多勝事：四時讀詩》
作者：三書
版本：天喜文化·天地出版社 2023年4月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盧茜。封面圖為Sabel繪畫作品。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本文含《時間的刻度：新京報年度好書20年》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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