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講三個“猛男”的故事。這里的猛,主要是指他們寫詞的風格夠猛,均屬豪放一路。
01
第一個豪放的猛男,蘇軾。
一次在回汴京(開封)的路上,經過一條山路,隨從中有一個人忽然像中邪一樣,開始脫自己的衣服,直到脫光了為止。
蘇軾趕緊讓人幫他重新穿上,再把他綁起來,結果身上的衣裳還是莫名其妙掉了下來。大家都說,這個人一定觸怒山神了。
蘇軾于是走到山神廟里,開始跟山神講道理。
蘇軾說,這個人在天地間就跟螞蟻和虱子一樣,如此之渺小,又何勞山神在他身上大發神威呢?就算他有什么懈怠失禮或小偷小摸的地方,也犯不著您親自懲罰呀——畢竟您管轄的地方如此寬廣,在您的轄境內,每天都有權貴公然作奸犯科,也不見您敢向他們發飆,如今卻要加怒于一個小人物,這實在說不過去吧?
禱告完畢,蘇軾走出山神廟,一陣山風向他刮來,“震鼓天地,沙石驚飛”。
蘇軾說,難道山神聽完更生氣了嗎?但我不怕。
于是,一行人冒著大風繼續前行。風越來越大,直到人和馬都走不動了。隨從們都勸蘇軾回山神廟求饒,蘇軾卻回答:“禍福,天也。神怒即怒,吾行不止。”山神要發怒,那是他的事,我還是要往前走,看他能奈我何!
沒多久,狂風停了下來,那個中邪的隨從也清醒了。平靜如初,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北宋豪放詞的扛把子蘇軾
蘇軾的一生,就是一段“神怒即怒,吾行不止”的旅程。他并非沒有經歷過黑暗,只是永遠不被黑暗所吞噬。在他生前死后,他所散發出的獨特人格魅力,獲得了歷史的包容和偏愛。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這是蘇軾和友人游覽黃州城外的赤壁磯后,寫下的一闋詞,被譽為“古今絕唱”。憑借這闋詞,蘇軾奠定了自己在兩宋詞史上豪放派掌門人的地位。
但是,寫這闋詞的時候,卻是他一生中最倒霉的時候。經歷烏臺詩案,差點丟了性命,隨后被貶黃州,名義上是擔任“團練副使”,實際上屬于朝廷的監管人員,并不能隨意離開。
黃州,因為蘇軾的到來,而成為文學史上的精神坐標。在那里,宋詞史上豪放派的經典之作《念奴嬌·赤壁懷古》,正在等待他來書寫。在那里,他度過了一生最痛苦的時期,也完成了自己的精神煉獄。
在這闋詞中,蘇軾早已不再執著于個人的境遇。歷史的交疊與風景的陶冶,鑄造了一顆曠達之心。一個涅槃后的蘇軾,歸來了。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擊垮他。

蘇軾畫像
02
當蘇軾在黃州完成個人精神涅槃的時候,人稱“賀鬼頭”的猛男賀鑄,正在徐州出任一個低級的武職。
賀鑄比蘇軾小15歲,一生所達到的官場職位和文學成就也沒法跟蘇軾比。但在詞壇上,他卻是繞不過去的一個人物。
應該說,是賀鑄,延續了蘇軾豪放詞的生命。
賀鑄出生在一個世代擔任武職的軍人家庭,所以成年后,順理成章就走上了父祖輩的道路。但這可不是晚唐或五代,而是以文治聞名的宋代,武人始終沒啥地位。
賀鑄從17歲起任朝廷武職,一直到40歲,總共23年間在武官系統里磨勘流轉,做過右班殿直、監臨城酒稅、徐州寶豐監錢官、和州管界巡檢、江下寶泉監錢官等低級武職。大半輩子頗為苦澀。
賀鑄的好友程俱說,賀鑄年輕時,“俠氣蓋一座,弛馬走狗,飲酒如長鯨”,不愧是武人家庭出身。他“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氣”,人送外號“賀鬼頭”。為人俠義,放蕩不羈,即便是權傾一時的貴要人物,只要他看著不爽,就直接開罵。
公元1092年,在李清臣、蘇軾等人的推薦下,41歲的賀鑄由武職改任文官。不過,他的文官之路也不順利。此后十多年南遷北調,仍然十分憋屈,58歲時,他選擇了辭官歸隱。

賀鑄畫像。圖源/紀錄片截屏
好在賀鑄把他的劍氣和俠氣,都傾瀉到了詞里。不然我們今天很難認識到這么一位型男。
當時詞壇的名家,包括晏幾道、秦觀以及稍后的周邦彥,都十分堅定地以婉約詞為宗。蘇軾在豪放詞創作這條路上是孤獨的。只有賀鑄,最早接受并繼承了蘇軾的豪放詞風。
學者考證,在賀鑄現存的280多首詞作中,大約有十分之一屬于豪放詞。這個比例在婉約成風的北宋,已不算低,說明賀鑄是有意識地開拓詞的新境界。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賀鑄《六州歌頭》
這是賀鑄的豪放詞名作,通篇氣勢磅礴,在蘇軾詞的豪縱之外,又有了俠士獨有的狂放氣質,讓人讀下來酣暢淋漓。賀鑄本人年輕時的任俠生活,在這闋詞里有詳盡的交代——肝膽相照,輕生死重然諾,飲酒,打獵,頗有先秦漢初的游俠之風。
可惜我們的語文教科書,只選了賀鑄的一闋經典婉約詞——《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導致我們對他的了解是片面的。真實的賀鑄,不僅有柔情,也有俠骨和豪氣。
03
賀鑄死后15年,公元1140年,本文的第三位猛人出生了。
辛棄疾,生在山東,出生時家鄉已是“淪陷區”。在他兩歲時,北伐名將岳飛被冤殺。沒有人會想到,辛棄疾日后極有可能成為岳飛式的戰場英雄,可惜最終被政治蹉跎了歲月。
辛棄疾從小文武兼習,不僅誦讀經典,還熟讀兵書。他的成長環境和訓練,決定了他長大后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文人,而是健碩有力、目光犀利的猛人。
22歲時,他在山東拉起了一支2000人的抗金隊伍。23歲時,他闖入金兵大營,斬殺叛徒,手起刀落,好不生猛。
但投奔南宋后,辛棄疾卻失去了“戰場”。他在南宋生活了40多年,期間有20余年的為官經歷,都在地方之間頻繁流轉,調動達30多次;另外的近20年時間,則被閑置,在江西上饒鉛山鄉下賦閑隱居。
岳飛好歹曾經叱咤戰場,滿腔熱血,化作金戈鐵馬;而辛棄疾空有一身命世大才,卻生不逢時,只能鐵馬金戈入夢來。

濟南辛稼軒紀念祠內辛棄疾畫像。圖源/圖蟲創意
豪情只剩一襟晚照,通通化成了詞。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
——辛棄疾《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我們現在更多的是從文學的角度認識辛棄疾,他留下的經典詞作數不勝數,是宋詞豪放派的一代宗師,與蘇軾平分秋色。
但蘇軾寫豪放詞,傾注的是意境,而辛棄疾傾注的是心境。蘇軾寫英雄,是在寫歷史;辛棄疾寫英雄,是在寫現實,寫人生。
狂放時,他寫:除非腰佩黃金印,座中擁、紅粉嬌容。此時方稱情懷,盡拚一飲千鐘。
失意時,他寫: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老了,他寫:倦客新豐,貂裘敝、征塵滿目。彈短鋏、青蛇三尺,浩歌誰續。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
每一闋詞,都是他的一場內心之戰。在焦灼和豪放中,走向衰老。這正是南宋整個歷史的一個縮影。
04
從以上三大猛男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宋詞不僅是文學,同時也是歷史和人生。
作為宋代文學代表的宋詞,歷經數百年的流傳、保存與刊刻,終于跟唐詩一起,進入普通讀書人的閱讀范疇,成為無數國人的精神食糧。
但你以前在讀宋詞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詞從小道、艷科,難登大雅之堂,到上升為“一代之文學”,中間經歷了怎樣的歷史變遷?是哪些人使宋詞完成了蛻變?是哪些事在宋詞中留下深刻印痕?而宋詞又是怎樣與一個王朝的興衰相始終?
這背后,大有故事可講。
可惜的是,許多研究宋詞的書籍,更喜歡沿著文學鑒賞的老路,去告訴讀者這首詞好在哪兒,而往往忽略了作品誕生的時代信息——這背后可能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戰爭,可能是一次你死我活的政爭,抑或可能是一次賓主盡歡的宴飲,可能是一曲哀傷痛悟的臨終寄語。這些珍貴的歷史信息,有意無意中被遺忘了。
在艾公子的新書《宋詞三百年》中,作者反其道而行,盡力寫明白促成一個作品誕生的歷史信息,而不是只關注作品本身。

《宋詞三百年》封面
就像我在前面所寫的,蘇軾、賀鑄、辛棄疾三個猛人,是兩宋豪放詞最重要的三個代表人物。但以往,關注蘇詞的人很少關注到,詞與其性格養成的強關聯;以往,關注辛詞的人很少關注到,詞是辛棄疾的一個“戰場”;以往,關注賀鑄的人很少關注到,他是豪放派中上承蘇軾、下啟辛棄疾的關鍵人物……而這些盲區,正是《宋詞三百年》的著力點。
《宋詞三百年》將宋史分為5個階段(5章),并分別對應宋詞不同的發展階段:
1.宋朝開端:從花間詞到宋詞
2.北宋變革:黨爭與士人詞聲
3.北宋亡國:字字帶血的宋詞
4.南宋北伐:宋詞中的抗金抱負
5.宋朝落幕:最后的戰爭與宋詞
每章下面分為若干節,詳述重點詞作、重點人物和重點事件。
為了讓讀者能夠更身臨其境地“做一個宋朝人”,這本書還寫了最后一章“別集”,特別關注兩宋的社會與生活,比如帝都開封、飲食文化、飲茶文化、年節活動、歷史地理、經濟貿易等,多方面、多角度去觸及宋詞中的歷史世界。
相較于講述宋代的詞,這本書更想講述詞的宋代。那些活生生的詞人,那個活生生的朝代,那段活生生的過往。希望您會喜歡以這樣的方式重新接觸和認識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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